王国光是极端保守派,朝廷能不欠债绝不欠债,唯一一次欠债,还是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由朝廷牵头发放了一次国债,而后又在燕兴楼把一些分红股权兑了出去,凑齐了绥远开发的资金,那之后,王国光坚决反对负债,皇帝跟他谈负债,他都急眼的那种。
所以,大明财相有点不明白,乙级、丙级都是债务可能会有问题,才会出售,为何这些甲级也会卖掉,而且是折价,比如甲级利息大部分都是年息三分(30%),就是十两银子(一般只给九两),一年到头要还十三两,但十两债的挂单价,往往只有十二两。
“为了快速回笼资金,继续借贷,这样就可以利滚利了。”张宏吐了口浊气说道。
“嗯?!”王国光就是没接触债务,对债务二字天然抵触,作为财相,他立刻就明白了,将债务挂单出售,看似少赚了一两银子,可是这十二两又可以接着放钱出去,变成债务,继续出售,这样一来,可不就是越滚越大吗?“楚家只有三万两银子的本钱,滚了短短三个月,就滚到了九万两银,搞得楚家甚至都不想做阿片生意了,来钱太慢了。”张宏介绍了下这种玩法的聚敛速度,让在场的大臣们,都是议论纷纷。
大明皇帝年初的时候,内帑有3500万银,如果这么滚三个月,就有过亿白银了。
“那丙级的债务,一看就有问题,甚至是死账坏账,也有人买?”王崇古意识到了事情不妙,本来以为没自己的事儿,结果好像自己这个刑部尚书也逃不掉,这里面也有他的事儿。
张宏将长棍放好,十分肯定的说道:“没错,和王次辅想的一样,都是些游堕帮派购入丙级债务,然后就是催债,手段十分的酷烈,不逼到家破人亡,誓不罢休,卖儿卖女都算是平常,之前姚知县就奇怪,这些城里游堕之人,哪来的这么多的欠条?”
“这俗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衙门不好过分干涉,可是这游堕之人手里的欠条也太多了吧,欠条就是来自这些万隆庄,万隆庄的三个东家,其中就有一个人,出身就是海龙帮,就是把申时行申巡抚弄成五品郎中的海龙帮。”
“呼,果然是该死!”王崇古嘴角都抽动了下,是气的,他看到了两家晋商的名字,赫然就在其中。
这晋党党魁,不当也罢!工党虽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从来没有给王崇古这个保护伞做过压力测试,而晋党始终在给保护伞压力。
张宏偷偷瞄了一眼陛下,看陛下依旧一脸平静,就知道,今天恐怕是又要血流成河了。
张宏继续说道:“三十多家保庄的东家,每月初一十五,在万隆庄出售了债务后,就可以继续放贷,在短短八个月的时间里,万隆庄这个门槛极高的私人交易会,其债务交易规模,已经从六十万银,扩张到一百八十万银的可怕规模,而这一百八十万银,还只是拿出来做交易的欠条而已。”
“而类似万隆庄这样门槛极高的私人交易会,整个松江府一共有四家。”
“陛下,下令吧!”戚继光站了起来,陈璘立刻站了起来,两个人俯首说道,讲个屁道理,杀杀杀!杀人解决不了问题,但可以解决搞出问题的人。
陈璘一脸焦急的说道:“陛下,此恶不除,松江不平,天下难安!”
松江镇水师的老巢在三都澳,那里是大明水师的巢穴,所有的新兵训练都在三都澳湾,可是松江镇水师的根儿在松江府,水师的家眷、水师的口粮田、水师的学堂、水师的一切,都在松江府。
松江府要是烂了,他们水师不就成了没家的孩子了吗?京营不能坐视大明京师被北虏给占了,水师不能允许松江府如此糜烂,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捆绑关系。
所有人都看向了皇帝,等待着皇帝一声令下,但皇帝罕见的沉默着,坐在那里,就静静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张居正猛的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最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就在眼前。
陛下身上似乎有了一股一闪而过的暮气,这就是他最怕的,他见过这种暮气,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上了奏疏,在嘉靖皇帝身上见到的。
这种暮气,叫做心灰意冷,叫做失望。
但此时此刻的张居正,什么都做不了,陛下得自己想明白。
很久之后,朱翊钧看了一圈朝臣,又站了起来,走到了长板之前,把一张张的挂单摘下,低声说道:“朕的新政,朕的大明,所有人都告诉朕,万历维新,硕果累累。”
“松江府,世界明珠,世界贸易中心,这里的贸易吞吐量只要三年,就能把整个英格兰买下来,开海的桥头堡松江府,就是万历维新最大的那颗硕果,但现在,它被人窃取了。”
“大司徒一直跟朕说,这白银啊,绝大部分是流入的,白银就是大明老百姓的血汗钱,是大明百姓们辛辛苦苦的劳动,用商品换来的,可是万隆庄这些家伙啊,他们在聚敛,用债务滚动债务,不断的扩大债务,把银子都聚敛到私门之中。”
“何有君?抑私门,兴公利。”
“朕呢,没做到,朕之罪也。”
朱翊钧转过头来,站直了身子,抖擞了一下精神,面带笑容的说道:“不过还好,这一切还不晚。”
“朕至少还有京营锐卒、水师军兵可以调用,可以把桌子掀了,没等到这债务扩大到军营里,到时候,朕连军兵都指挥不动了,怎么掀桌子呢。”
“戚帅、首里侯,劳烦二位了,把松江府看好,不要让松江府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