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私市的生命力之顽强,超出了朝廷的预料之外。
“确实如此,如果私市没有白货,也就是合法的大宗商品,单纯的经营红黑蓝三种货,就会在这些亡命之徒的火并之中,自我毁灭。”张居正放下了账本,高启愚研究的这个问题,是朝堂明公没有注意到的点儿。
高启愚思考问题是自下而上,这些海商为什么要选择私市,而不是官市,朝堂的主要思路则是自上而下。
高启愚说的观点,非常清晰,私市不是没有运营成本,其运营成本主要靠合法商品抽分支撑。
张居正将账本收好,高启愚故意作假的可能性很低,但张居正要亲自去验证一番,谨小慎微,是官场这个名利场的第一原则。
张居正笑着说道:“那么我们只要搞清楚,为何贩运白货的海商们,宁愿选择私市,也不选择市舶司,私市自己就会因为经营困难无法维持,这个老大难的问题,就解决了。”
高启愚立刻说道:“海商不愿意在市舶司抽分过关,这里面第一个原因,就是报关的过程过于冗长繁杂,手续众多不提,主要是办理缓慢,大宗商品在市舶司抽分还要排队,明明只要半天就能办妥,但货物往往要在港口滞留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但在私市,只要两天。”
这个也是最大的问题,大明报关的时间太长了,五大远洋商行等得起,但小的海商根本等不起,所以干脆直接走私。
高启愚话里有话,张居正听得非常明白,造成报关时间冗长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僵化的报关条件,而且没有一套详细报关流程,五个市舶司五个办法,四大总督府又因地制宜的有各自的办法。
这是朝廷的失职。
审单、查验、征税、放行,看似只有这四个步骤,但仅仅在查验这一个环节,一名海商就要走五六个衙门,要在港口、市舶司、松江府衙门、督饷馆报关,甚至有些商品还要到海漕衙门报关,在有了保监司之后,还要到保监司衙门报关,走完了这些流程,才能到征税的环节。
每个步骤都要在这些衙门过一遍,非常的繁琐。
还有些商品,比如丝绸,还需要许可、商检、配额等等流程,更加麻烦。
张居正这类的明公,平日里是不到衙门里办事的,就是真的要办什么事儿,也是让游守礼安排人,而且宰相门前七品官,游守礼到哪里都会加快加急办理,到衙门办事,是明公体会不到的痛苦。
报关程序的繁琐和冗长,就成了货物长期滞留的原因,而货物滞留在港口上,严重的影响到了货物周转的速度,对于商人而言,这不是一点时间,他们没有那么长时间去等候。
高启愚左右看了看,小声的号索道:“第二个原因,就是贪腐,这么多的衙门口,每过一次手,就是一手的油。”
“大明之前的关税的确只有6%,但实际关税可能会有20%,甚至是30%到50%,这样就罢了,这还是能用钱摆平的事儿,有些生意,只有大员、市舶司提举、督饷馆海防同知的亲眷才能做,你做这个买卖,就会卡着你不让你做。”
高启愚声音小了一些,因为五个市舶司的提举、海防同知,几乎都是张党的人,这些人拿了好处,到底有没有给张居正孝敬?高启愚不知道。
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不是试探,而是要把问题分析透彻。
名义税率和实际税率不同,就是海贸发展到现在,遇到的新矛盾,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是朝廷没有明文设限的商品,在各个市舶司执行的过程中,其实存在隐形的门槛。
这些隐形的门槛,才是最高的门槛。
“你说的这个原因,我有猜测。”张居正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清楚,但猜到了,掌握权力就想方设法的变现,这现象十分的普遍,因为权力代表着支配。
王崇古搞了个工会,都闹出了那么多的事儿,还只是一个毛呢官厂。
大明市舶司如此庞大的利益,没有滋生出贪腐和利益链来,那才是天大的怪事。
高启愚十分肯定的说道:“反正损失的关税,也是公家的钱,我不拿到我那一份,是我自己在亏,所以,宁愿让货物在港口滞留,也要把自己的那份钱拿到手,宁愿朝廷没收、少收关税,把海商们赶到私市去,也绝不肯放弃自己的利益。”
“这就是这个问题难以解决的地方。”
从公私论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就会变得更加明朗,这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的现象,只要我卡着不让你过关,那我就能拿到一份钱,多少我都要拿,而且随着海贸规模的扩大,市舶司的吏员逐渐增多,问题开始变得严重了起来。
货物因为流程滞留、实际税率高于法定税率、对商品经营人为设限,就是海商们选择私市的三大原因。
“海商不肯通过市舶司过关,第四个原因,就是码头上的漕帮了,这些漕帮也要好处,而且还听命于人,和那些私市的窝主几无区别,这些漕帮负责为穷民苦力议价,但大部分的好处,却是给漕帮本身给拿去了。”高启愚讲明了第四点原因。
在私市要面对窝主的剥盘,在大明官衙的市舶司,也要面临剥盘,那么选择更快的私市,就成了小商贾最佳选择,流转快,还能带点其他的货物增加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