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潇站在游廊雕花的窗户下, 眼睛透过窗棂,悄悄地看里面的谈话。
那小孩沉默片刻,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他背脊挺直,动作略带拘谨、却从容优雅, 有种这个年龄的孩子少有的礼节和气度。比起孤儿, 更像是一个落难的贵族子弟。
这是那孩子进门时, 罗潇就从他身上发现的。
身为沈立万手下的得意弟子,罗潇家世不差。她出身商贾世家, 从小和父亲一起迎来送往。因此, 她的眼睛比常人更加敏锐。
譬如她从一开始, 就首先地代表集贤峰向宁明昧投诚,表示善意。
因此,这个孩子的礼仪几乎无懈可击。如果真要说这个孩子身上有哪些破绽,那就是, 他的眼里始终偶尔流露出一点幼稚的粗野。
可若是没有这一点, 罗潇几乎很难相信他所说的自己的身世。
与此同时, 这点根植于他气质中的矛盾,让他显得更加有魅力了。
可这一刻,她第一次从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一点慌张和拘谨。他在上座时小心地防止自己的衣服被压出褶皱, 坐下时双脚紧紧绷着。坐下后,他的目光在室内晃了两晃, 最终落在前方人的衣角上:那段游移的时间里,他应当也在犹疑, 自己应该把目光放在地上更符合礼节,还是放在对方的脸上更有礼节——在有礼节的同时, 也能与他的理智冷静达成一个平衡。
于是,他能够重掌自己的主动性, 能够不疾不徐地将他的目的展开;同时又不因过度兴奋或轻微的自惭形秽而暴露情绪。
——这种“缺乏”,绝不是这个孩子原本想要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东西。
她甚至能感觉出来,从进入正堂的那一刻起,这个像小大人一样的孩子开始竭力地在向他眼前的人表达着他试图表达的形象,而非她一开始领着他进入高府时,那种形象在那孩子身上、近乎浑然天成的姿态。
罗潇从遐想中回神来,道:“在。”
从她的角度,她看不到宁明昧,可她注意到那孩子的眼睛立刻向她的方向看来:“去给他泡点茶来。”
宁明昧:“茶里加上黄芪、红枣、枸杞、生姜。”
全是补血的,这就是宁明昧决定送给男主的第一样礼物。
她匆匆地从窗下走开了,脑海中却回荡着那一瞬间孩子向她看来时的眼神——最开始的、还没掩藏好的那一点。
像是因她居然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房内高高在上的另一人的、原本应该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
和最开始进门时的乖巧高贵截然不同。
就像即使学出再好的优雅外表,他到底本性恶劣,是凶狠的豺狼而非高贵的狮子。
只要触及到他最渴望的东西,他就会本性毕露地发疯。
宁明昧:“抽血之前先补血,我真是个好师尊啊。”
系统:……
我不打扰你,也不吐槽你。免得分散你和男主初遇时的注意力。
系统捂着小心肝,竭力无视着宁明昧方才那句不似人言的话,如是想着。
屋内香炉的烟悠悠往上飘着。宁明昧靠在木椅上,慢悠悠地翻着小男孩带来的书,没说一句话,也居然没看一眼对方。
可他能感觉到小男孩的眼睛此刻正钉在他的衣角上,眼睫毛垂着,一动不动。
而且,很快就要开始焦躁了。
宁明昧心安理得,直到听见小男孩的脚动了一下——未来叱咤风云的魔神如今到底还是个孩子,定力有限。
连声音都发出来了,可见是真的焦躁得要发疯了。
上门,然后被晾半天,这大概不在小男孩的想象之中吧。
宁明昧于是又晾了他一会儿,然后开口:“你叫什么?”
声音依旧是慵懒的、随意的。
只有对自己的欲/望极致满足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小男孩说:“我叫阿月。”
回答得很快,几乎是立刻。
“没有姓?”
“我的爹娘很早就去世了。”小男孩眼中有些黯然,“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看起来情真意切,简直看不出来是装的。宁明昧道:“哦?真可怜啊。长这么大,一定受过不少苦吧。”
小男孩要装,宁明昧也不咸不淡地陪他演一下,看看他要说些什么话来。
有个道理叫“过犹不及”。小男孩显然深谙此道。他很快不再说自己身世之事,将话题转到他的困难上。
简而言之,如此总结,在小男孩的话里,他是这样一个孩子:
出生前丧父,两岁时丧母,从此过上了吃百家饭的流浪生活。前些日子,他被人收养,又被人弃养在望月镇的破庙里。于是,他平时干点自己能干的小活路来养活自己。
一个半月前,是高府老爷的生日。他随着一些为寿宴临时招揽的伙计,来高府帮忙。
宁明昧问他:“哦?那高少爷,是因为好心,才把书给你的吗?”
小男孩眼睛忽闪忽闪的,看起来很单纯:“高少爷借我书。从结果上来看,他于我是有恩的。”
在小男孩的描述里,故事是这样的:高少爷见他小小年纪,居然也跟着来干活,免不得同一帮纨绔子弟一起对他玩笑了一番。后来,高少爷心情大好,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他说,他看少爷小姐们整日在看书,自己也想看书。
高少爷喝得醉醺醺的,于是大手一挥,让他自己去书房挑书。一个月后送回来就是。
小男孩说:“谁知那之后,发生了这样的事……”
“《孙子兵法》、《论语》、《孟子》、《周易》……”宁明昧一本本把书翻过,“你挑的书还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