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江宁城以往就是当世最重要的烧煤地,一年差不多要运入近两百万筐煤,才能弥补柴草的不足——战事的摧残以及人口的持续减少,并没有能消减江宁的耗煤量,反而激剧增加近一倍。
一方面在淮东的控制下,江宁工坊在过去两年时间里,在恢复的基础甚至有所增涨——更为重要的是战事对传统生产模式的破坏达到极致。
以往男耕女织、自织自足;战后摧残之后,各地的首要任务是恢复农耕,几乎所有的劳动力都投入到农田、水利及道路等事务上去;传统的家庭式织染生产模式给摧毁,而淮东价美物廉的新布趁虚而入——传统的烧炭业也完全崩溃,使得物美价廉的煤球也得以顺利的开始进入普通农户家庭。
要是以传统的治政模式,天下局势由乱回治,首先就应该是叫各地恢复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林缚则大为不同,利用战事对原有自然经济摧残破坏怠尽,而是趁机将江淮赣浙闽及两湖、广南等地形成一个供初级工业品倾销的庞大市场……
由于传统的织染、烧炭、造屋等业崩溃,使得大量的劳动力得以节约下来,甚至弥补了因战争人口下降带来的劳动力不足;而战后人口大幅的减少,使得有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劳动力去耕种——
以往江淮地区,户均十亩地,一户夫妇及子女四口人,只需要丈夫一人就能耕种十亩地,得粮三十石,而妻子在家织染或养蚕补贴家用,而农闲之时,村里男丁则相持扶助,造屋修舍——如今夫妇二人能耕种十五亩地甚至三十亩地,得粮四十甚至八十石,而生活、生产所需的布匹、农具、陶瓷、砖瓦等物资,则可以出售粮食进行交换——这个过程看上去简单,但本身就是生产效率的大幅提高。
至少在淮东、平江、丹阳、杭州、湖州、明州以及嘉兴等府,近年来,人均粮食产量都要超出战前一大截——这里面有铁制农具大规模使用的功劳,也有初级形成的工矿商贸体系对生产效率的进行促进。
要以传统的治政模式,很难想象淮东在一年时间里持续打两场大仗之后,还能持续不断的从淮东及江南七府及浙东等地往两湖、江西运入大量的粮食以安顿地方民生。
当然,这个过程的形成,也需要有崇州、江宁这么几个工场业发达的地方,能向如此庞大的人群提供这么多初级工业品;而以扬子江为主的河运体系,为初级工业品市场提供了必要的廉价运输条件,使得淮东新布经杨子江、鄱阳湖、赣江两三千里路运到江西腹地的赣州,运费也占不到售价的一成。
在林缚的记忆里,江南地区在宋明时期得到充分开发后,商品经济就迅速得到壮大,织染、巢丝、烧瓷、铁器等传统工坊业得到大发展,甚至后世学者认为宋明时期在江淮地区资本主义已经出现萌芽,不是没有原因的。
林缚还不能去精细的判断他所处的当世,跟记忆里出现了多大的偏差,但当世江淮地区的传统商品经济就相当发达,这从早年林族经营上林里就可见一斑,而东阳乡党与当世的商业活动,也早就已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林缚能在江宁、淮东大肆发展海贸、兴建工场、发展钱庄、壮大海商的根本之基础。
眼下,林缚所面临的先择,就是想加速这个进程还是掐断这个进程。
在新朝建立加强中枢的帝权**,就必须要掐断这个进程。
越来越壮的工场主及商人势力以及更广阔的海外市场以及国内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统一市场的形成,人口的大规模流动,大量的技术工人的需求,新式机械及新技术的使用,大幅提高生产效率,生活、生存物资的进一步丰富,使得更多的人有条件接受教育,都将极大促进民智的开化,也将在传统的官僚集团以及依附地租之利而生产的地主阶层之外,产生更多、利益诉求不一致甚至矛盾尖锐对立的群体——君权神授那一套东西必然破产。
在林缚的记忆里,在后世有些帝王清醒的认识到这个过程对帝权的破坏,故而有意去强行掐断这个进程,闭关锁国仅仅是掐断这个进程一个典型手段。
要是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国家、只有一个民族,那倒也罢了。
林缚有着后世的记忆,清醒的认识到,他眼下要是想掐断这个进程,将轻而易举,他也完全可以将亿万臣民踩于一人之脚下。他百年身故后,新帝国也许还能延续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但遭异族侵凌、蹂躏及屠杀的历史必然会再反复重演……
要想扭转历史的循环,以林缚从后世所得来的见解,就必须要加速从农业社会往工业社会推进的进程;要避免因矛盾激化而产生腥风血雨,就必然要依照形势去主动接受这个进程对帝权的逐步削弱——虽说这个进程也会产生许多负面作用,需要进行对外化扩张来削化。
但比起给异族侵略、蹂躏,林缚显然更愿意侵略、蹂躏异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