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李岩的大嗓门给吵醒了,他叫我陪他一起找人问问开发贤远的事。我还没从睡意中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你自己去便又睡下了。待我醒来时,我发现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李岩早就跑没影了。我刚想去村里找他,有人就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去别的镇上拉材料,于是我只好放下找李岩的打算。而就在我离开贤远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贤远的力量。
我该如何表达它呢?大概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吧,我感觉我的身体慢慢变得沉重起来。离开贤远没多远,也就是几百米的距离后,我突然呼吸一阵吃力,仿佛空气流速变慢了,又像是我的肺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顺利地作用了。我必须强调,不是空气变得粘稠,而是我的大脑放出了不利于己的信号。虽然我感受到我难以克服混浊而粘重的气体,我的肋间肌肉却还是自然地收缩扩张着,把这些胶水一样的空气收纳到我的肺里。我又想到了在水里的窒息感,这差点让我从车上翻下去。不止是呼吸,我的一切身体机能都在变差,我的四肢变得迟钝,而且我好像需要更多的力量才能调动它们工作。然后我的呼吸也开始迟缓,这次轮到的是隔膜和肌肉,它们的工作不再卖力。我的听力和视力也有了一些损伤,我眼前模糊不清,耳朵听到的声音也像是蒙了一层布一样。我的反应力也变糟糕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路面飞驰的车子呼啸而过,却不能即时作出任何反应。我很清楚我看到了路况,但我不了解它们。我脑袋里储存了所有的信息,而我却得花好几秒的时间去消化它们。我不知道这些来源于缺氧还是身体自顾自的变化,从我出发时的精神饱满到现在浑浑噩噩的状态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很难想象我的身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那些变化绝非好事,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我当时轻易把它归为昨天坐了一整天车留下的后遗症。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车上休息,最后居然沉沉睡了过去。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总之我肯定顶着所有疲倦完成了工作。
我仔细回忆着当时的种种,说道:“回到贤远,我很高兴我又变得精神饱满,甚至有点过于兴奋了,如果我能稍微多想一下便能轻松发现这和我疲乏感受的关联。可是我没有,我又一次忽视了它。而现在我又说起来这些,只能感到自己的愚蠢和迟钝。啊,那些每个人都能想到的东西,我却没能抓住,我轻易地放弃了能救命的宝贵时间去满足我的享乐心,这纯属罪有应得。
好吧,好吧。我也许应该早点想到的,可惜我没有相信自己的判断。在这点上我的确做的很不好,我总是下意识回避着让我恐慌的一切,擅自在脑海里把它们成无害的,或者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我下意识忽略了很多细节,它们很奇怪,也很可怕,后来的一切悲剧都不是凭空产生的。早就有了预兆,只是我没有看到罢了,就像我一直不相信李岩他们真的会死,事到如今我还在期待一切只是个玩笑。
李岩外出验证他的想法了,在他回来之前,毛志峰和他妻子在贤远高调地玩了一下午。我很惭愧,因为他们把我的注意力全部引走了,我像个疯子一样到处乱窜,大声地嚎叫,像即兴涂鸦一样把自己的脚印弄得到处都是。
可是我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如此疯狂,我只是高兴罢了,尽管我在山水里像无头苍蝇般游荡,我却觉得我并没有任何出格之处,不仅如此,我还认为人高兴起来就应该随着脑袋里的想法来,就该没有理由地狂欢。
毛志峰夫妻俩早就被我抛在脑后了,当然也包括贤远的风景。你会不会想,我为了什么变得这么疯狂?我不为朋友,不为美景,仅仅只是因为我很快乐,那么我就可以在快乐的海洋里驰骋。
不好意思,我要冷静一下……
这些话是错误的,我现在很清醒。我在回忆起那些快乐后还会激动不已,我听到我的手指正激动地敲打窗台,就连它们2都希望回到那病态的快乐里。但是我是清醒的,我不想再疯了,我想说的是当时的我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这不可取,这是自己毁掉自己的信号。
我要再平复一下心情……
换个话题吧,我想提一下李岩。我猜李岩没有发现具有同样想法的人,于是他便无功而返。当天晚上大家都很高兴,当时我点起了火,和薛倩倩,还有毛志峰夫妻在院子里聊天,没有任何人想起李岩,也不会有人提起李岩。我记得毛志峰破天荒地成了主角,他分享起来他和他爱人的故事真是没个完。他总是说我夫人如何如何,然后两人便互相抬举和互送微笑。我也乐于看他们说笑,自己竟然也带了笑容去看他们,还时不时地给他们铺台阶,好像他们的幸福像篝火那般温暖,最后热量传递到我身上一样。我沉浸在这欢乐的氛围里面无法自拔,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直到薛倩倩突然像老鼠一样大叫起来,喊出了李岩的名字。
我们都怔了一下,而就在极短的时间里,那个夜色中的人影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我们的身边。来人正是李岩,他的脸格外苍白,手攥得紧紧的,血管像气球一样鼓在他的小臂上。他就那么无言地走来,一脚踢在火堆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火花像瀑布一样扬到空中,随即四周急促地亮了一下,但又很快暗了下来。面对众人的惊讶,李岩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他开始暴躁地搓着手腕,牙齿挤出来一句话:“都挺高兴,嗯?”
我们都会错了意,误认为他在发泄没人邀请他的愤怒。毛志峰便主动当和事佬,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伸手拉李岩。李岩没理会,说:“我不干了。我劝你们也别干了,哪来的回哪去吧。”他这句话异常平静,像是做出某种决心一样。而他自己也不再废话,直直地走进了自己的屋子,不多会便拎着细软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这期间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像傻掉一样看着李岩,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于是,这次聚会不欢而散,我们此后再也没有聚在一起了。
他的想法一定失败了,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想不到这种失败能算作什么。可它确确实实击倒了李岩。当我再次见到他时,我发现他瘦了很多,脸上也总是挂着寒霜。他会经常性地对着贤远和贤远人有意无意露出愤怒的表情,我们当然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但是他不愿多说,甚至听到我们再问这些事时竟然会咒骂所有人。村民、我们、他自己,只要是他能想到的全都是他的攻击对象,他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宣泄让人无法想象的凭空的怒火。
没人能说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做点什么。我问过很多人,但他们都声称从来没和李岩有过交流。而当我试着模拟李岩当时的情景,说出开发贤远的计划时,这些人不仅不会有任何质疑,反倒对我的各种想法充满兴趣,连村长都说他会认真考虑我的意见。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而奇怪,他到死都不曾解释他为何从所有人的生活中不辞而别,在他离开后的那一年中我不曾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而他的再次出现是我得了严重的疾病的时候了……
啊……
原本这些话是安排到最后的,但我觉得我该忏悔。我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在口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当然也在思考它们之间的关联,我似乎有了一个猜测,但我现在不能把它说出来,我想先讲下去,继续思考下去。
李岩的变化已经可以称为异常了,虽然一年后他回来了,但他甚至不再愿意向我们露出善意了,他在以后的时间都是如此,直到他死去。而李岩的变化也是我无法理解的怪事之一。我此前没想过他的行为里面藏着什么,只是单纯认为他在逃避。我不是在谴责李岩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离开,我在谴责我自己。这是一个错误,一个惩罚我们的错误。可是再提起来有什么用呢?他在无人理解的痛苦中坚持了两年,最后也没落得好下场。这就是魔鬼的好算盘,我想赎罪,然而李岩已经死了,他被他们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