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暗表,那位年轻的后生姓韩名愈字退之,就是被后人尊为“文起八代之衰”、“百代文宗”的昌黎先生。若谈诗,太白冠绝千古,若论文,昌黎为百代文宗。而韩愈身边的那位少年,是他的兄长韩会之子韩湘。
韩愈三岁成孤,由长兄韩会抚养,韩会是韩愈异母的大哥,比他大了二十多岁。韩会曾在长安为京官,后被贬韶州,韩愈十二岁那年,韩会去世。当时战乱不止,兄嫂郑氏带着小叔韩愈与儿子韩湘来到江南芜州,置办产业定居。
韩愈在芜州渡过了少年求学时光,由于与梅家有产业上的来往,他与侄子韩湘都曾在梅氏私塾中就学。十九岁那年,韩愈离开芜州去长安考进士,一连三试未中,又回到了芜州看望嫂子一家,收拾心情准备再去长安赶考,这一年他二十三岁。
韩愈很年轻也没有显赫的声名背景,此时未中进士也很正常,但三试未中回乡心情自不会太好,侄儿就陪着他四处散散心,这一天刚从文昌乡庙会看热闹回来,叔侄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谈。
韩湘问道:“方才在庙会集市上,几个和尚做圣僧模样化功德缘,叔父不施舍也就算了,为何要当众呵斥呢?那些乡民看你如此,都给吓坏了。”
韩愈摇头道:“非我欲呵斥,而是他们自寻。那些乡民礼佛虔诚,争相解囊供奉,如此也就罢了。更有甚者父母妻子居寒庐,却散财物于佛门,另有人伤身供养,殊为不仁不孝。……那几位肥僧到我面前,见我未虔诚躬身,竟斥我不敬佛事,我非向佛之人,这不是找骂吗?此等人不斥,天下何人可斥?”
韩湘笑了笑:“叔父真是犀利,竟能将那几位肥僧斥退无言以对。但他们临去之时咒你将遭报应,乡民皆惊惧不已。”
韩愈淡然道:“佛如有灵,能做祸祟,凡有殃咎,尽管加于我身,上天可鉴,我无惧无怨。”
韩湘又笑了:“佛若有灵岂能作祸祟,作祸祟者是妖邪不是佛,所谓殃咎多为世人自取,与佛何关?叔父对如今天下佛门靡风很不满啊?”
这几句话是他们走出集市时所言,被梅振衣远远的听见了。需要介绍一下当时的社会背景,天下刚刚经历战乱,人的心境往往也随环境而变,眼见一片荒芜心也荒疏,往往是最需要寻找精神寄托去填补空虚的时候,天下疲弱而佛门香火大盛。
前文也说过,唐代的寺庙不仅是礼佛的道场,还有很多其它的社会功能,比如庙会也是集市,寺院还相当于如今的金融机构,向信徒发放无息贷款,但需要房产田契做抵押,也可视作一种特殊的当铺。
有人手头缺钱时,寺院提供无息借款,这当然是行善,至少从佛家教义的出发点是如此。当太平盛世时隐患不大,但天下动乱时,老百姓因为逃难、抛荒等原因还不起借款,大量的房产田地就归寺院所有。
寺院放贷看似不收利息,但是百姓的抵押之物在动荡荒年是不值钱的,寺院等于趁灾荒战乱低价收购了大量的庙产,若碰到会钻营牟利的庙主,这一手玩的会更狠,有许多房产田地到手简直和白拣一样。唐中期均田制的破坏,一个因素是战乱,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土地兼并。
按当时的律令,寺院不交税赋,寺僧不服徭役,这给地方民生和国家财政都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而普通百姓一般看不清这些,上寺院供佛的人却更多。天下佛门靡风大盛,有修行的高僧寥寥,脑满肠肥作威作福的和尚不少。像韩愈这种人,自然看不惯。
其实梅振衣早年就有这种预感,如今预感成了现实,听见这一对叔侄言语,自然就留意了。(注:详见本书249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