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里虽然才半年时间,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觉得仿佛格了几个世纪般长久。这不是他记忆里的长安,记忆中的长安虽然洋溢着一股木材腐朽的味道,却没有彻底死去。而眼前的长安,却看不见任何生机。
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房檐,破了无数大洞的窗户,还有随处可见的垃圾和战马粪便,构成了城市的主要画面。让人穷尽所有想象力,都无法将其与昔日世间第一繁华奢靡的长安城联系起来。
迎面吹过来的风是冷的,小桥下的水流早就结成了冰,在疙疙瘩瘩的冰面上,奔跑着十几头不知品种的野狗。他们的皮毛是这座城市中唯一健康的颜色,油光水滑,红中透黑。听见人和马的脚步声从桥上响过,它们立刻将头仰起来,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人看。期待有新的尸体被扔下,或者又有人承受不了冬日的寒风,变成一具饿殍自己从桥上坠落。
带着期盼目光的不仅仅是桥下的野犬,小桥的另外一端,往日繁华的西市口,如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乞丐。有老也有少,有男也有女,随时准备出卖自己的最后的力量和肉体。然而他们在大多数时间里,收获的却是失望。虽然安西军没有足够的兵力将长安城四面合围,也没有禁止普通人进出,城中的商路却早已经濒临断绝。
罕有商户,愿意带着大宗货物到一座随时都可能失陷的城市中冒险。也罕有大户人家,愿意把整个宗族的命运,绑在一艘随时都可能沉掉的破船上。这两者平素都是雇佣闲人的主力,随着他们的数量日益流失,长安城中能凭借体力填饱肚子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与此同时,治安越来越差,抢劫与偷窃之类的恶性事件越来越多,城市也就愈发显得破败荒凉起来。
看到刘贵哲等人从面前走过,饥民们眼中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敌意。他们之中有的立刻转过身,掀开破破烂烂的罩袍,露出干瘦的大腿骨和肮脏的屁股。有的举起鸡爪般的黑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祈求哪位好心的士兵能丢下一两个铜钱,让自己能买一碗热乎乎的面汤喝。还有人则握紧了拳头,站在道路两边低声咒骂,希望骑在战马的上人能早点儿被安西军砍成碎片。为达到这一目标,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在神灵面前献祭。那是他们眼下唯一能够拥有并献给神灵的东西。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可怕,可以与破坏自己家园的人同归于尽,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无论是侮辱、祈求还是诅咒,守军都已经听麻木了,可以装作充耳不闻。被“簇拥”在队伍正中间的刘贵哲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从口袋里翻出一粒豆子般大小的碎银,朝着饥民中最苍老那个面孔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