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院时天已经见黑,院子里像是被人精心打扫了一番,枝叶草木被修剪的齐齐整整,两树之间架起了根竹竿,与寻常人家一样上头晒着被褥衣物,只不过这家的主人大概只知道晒,太阳落了山也不知道把东西收回去。
院里空荡,房门半敞,四下都瞧不见人影,东边从未用过的灶屋被人从里猛地一打开,从里头冒出个浑身沾着粉的白面人来。
祁风笑盈盈的用手背蹭了蹭脸,宽大的袖子被襻膊搂起,露出的两截手臂跟手里的面团混为一色,分不清原就是这么白还是因为沾染了面粉的缘故。
“你回来早了。面才揉好,擀个皮,裹个馅再下锅还得好一会儿等呢。”
极为家常的一句话,落在任何人身上都再为寻常不过,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可是眼下这话居然是对他一个无心无情的神棺说的。
他在人间的这千年岁月里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多少个团圆之日,但这都对他来说毫无关系。他没有人间所谓的家人,没有无法割舍血浓于水的亲情,无人与他相伴他也不需要与人作伴,可偏偏就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一个被金棺选中他怎么也看不透的人。
祁风见棺爷只是看着他,没有要搭话的意思,眼中的情绪让人读不懂。祁风自觉的转身准备继续忙活,一瞥眼瞧见他手里拿着两块木板,下意识的往院门处看去,果然上头空空如也。
“你怎么把桃符拿下来了?”祁风走上前,想去拿回他手里的桃符。
棺爷把手一抬,避开了他伸来的手,举着木板凑到他面前,语气里透着一丝戏谑:“你管这叫桃符?”
祁风看了眼上头的画像,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
“除夕之时在两块木板上画上两个辟邪的神仙,然后挂在大门口,可用来镇住邪秽之物,每家每户都是如此,我这也是刚换上的新桃符。”
“这我自然知道,你这尺寸……巴掌大的木牌挂门上不如挂你自己身上。”棺爷指了指木板上的画像,嫌弃的不愿多看一眼的问道,“上头画得是哪路神仙,我怎么不知道如今人人追崇的辟邪神仙里头还有生成这幅鬼样子的。”
祁风讪讪而笑,眨眼的频率较之方才加快了些,眼神流转在木板与棺爷之间,支支吾吾凑不出一句话。
棺爷不问倒还好,祁风还是挺满意自己的手笔的,毕竟是头一次,虽说是笔触略显生涩不够娴熟,神韵也差了那么一点点,但大体的意思形态还是在的。可眼下被他直白的那么一问,尤其是言辞里满满的嫌恶,说得他越看越心虚起来。
若说上头画得就是他,他会不会杀了他……
“会。”
棺爷眼皮微微一跳,冰冷的吐了个字。
祁风唬了一跳,赶紧从他手里夺过那两块小木牌,往怀里一塞道:“一回生,二回熟,待我练好了定画个好的。”
见棺爷的脸色越发黑起来,连忙又解释道:“其实我也想画别的神仙,可下笔时脑中又浮现出你的样子来。凡人挂桃符愿求神仙庇佑,避邪镇灾,我也一样,可思来想去我只认你一个神仙。”祁风微微低头,看着手中的面团。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喜怒无常,冷血无情,油盐不进的人,日日与棺材为伴,心也跟着沉睡在里头一样,不为任何事动容,如雨神所说“断了六根的是和尚,没有七情六欲的是石头”,那他究竟是什么呢……直到今日画桃符时他忽然意识到他忘了一件事,他是神仙,无论有情无情他都是神仙,有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不得不完成,不得不做的职责,被人高高捧起便也注定了多了常人没有的锢锁,他想要什么,他的所求又是什么,这些没有人会知道除了他自己。人们只知他是棺爷,感念他还愿之恩,崇敬他为求与死生相隔之人再见一面,待结束之后谁又还会记得这样一个神仙,众千众万的神仙里谁会惦念一个穿梭阴府与棺为伴的神仙。
祁风重新对上棺爷的眼,笑了笑,语气极为认真:“如人所求所愿一样,我是得了你的庇护。你是人人口中的棺爷,是替人还愿的神棺,也是我心里无人可替的神明。自该是画你的。”
棺爷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愣后挪开眼,留下一句,“知道便是,倒也不必画出来。”径直走进祁风身后的灶屋。
人才走到门边就停住了,好在那一刻还没抬脚就刹住了,否则这一脚真的不知该从何处落下好。
这哪里是间屋子,横七竖八的家伙工具,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处刚经历一番洗劫,面粉撒的到处都是,这么一看倒是可以明白为何祁风身上也全是面粉了。
“做的什么东西能造出这幅光景?”
祁风这才想起手里的面团,站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天色又沉了几分,院外头的饭菜香都已经丝丝缕缕的越过墙头飘进来,不免难为情道:“原本想着做些角子的,昨日听隔壁婶子说除夕得吃个角子,以此寄托美好愿望,既是图个吉利就跟着学了学,没想到自己上手弄得一团乱。”
看来明年还得再早一些,从起床那一刻起就先清洁神龛、灶厨,再挂桃符,早早就先备菜包角子,揉面和馅太费功夫,宵夜果点难学还是买一些的好,还有屠苏酒,不对,棺爷喝不了酒还是算了。
祁风徒自想着,把手中的面团搓成一长条,利落的揪成一个个小面团,又用面杖将其擀成一个个薄面皮,手上的速度不自觉的一直在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