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还披了道袍,留着长发,瞧着和买地人口几乎分不出什么差别来。不过,这会儿厉知府的体态,便很有敏朝人的味道了:半佝偻着,背仿佛直不起来似的,面上写满了愁苦,一见到刘师爷,便立刻把几封信报塞到他手上,有些急切地道,“如今我已是六神无主,再不能有丝毫本领卖弄了,如今浔阳城这三千水兵,倒成了烫手山芋——豫章那里来信要我增防江面,驱赶青头贼,朝廷行文也到了,他们来追查闯宫逆党的人手,不日就要到达,也要我出人配合,偏偏之江道又送来急信,武林陷落!整个之江道,已经尽入买贼之手,下一步买贼就要冲着我们江左道来了!”
说来也的确是,没事时没事,一出事,四面八方都是急信,叫人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刘师爷听到武林陷落,心头也是一紧——他恰好就是会稽人,绍兴的师爷是天下有名的,多年来在外为幕,写信捎钱回家,置办了一份家业,也不知道买活军接手之后,那些财产如何了。不过在这样的乱世里,只要人没事那就都还好说——人应当还是无事的,这就是最好的安慰了。
如此开解了一番,心思方才慢慢定下,宽慰厉知府道,“东翁莫慌,它从百路来,我只一路去,三千水兵行营虽然在浔阳城,但自有水师将军做主,我们也不过是说上几句话,未必能管用,再者,和买活军那边,也不是没有些香火情分,疏浚航道一事,便是老朽和那里办事处的穆主任一道协办的,尚且还能说得上几句话,东翁官声一向也好,我等且从容计较,不急于这一时。”
如今东幕关系便是如此,很多时候进士考中,尤其是外放之后,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做官的,他只负责交际同年,搅弄政治,余下一切细务交给师爷处理,有些能干的还罢了,师爷只是辅助,如厉知府一样,师爷不在,什么事也办不成,甚至不敢拿主意的也不在少数。
厉知府一时兴起,不等师爷先拆,看了几封急报,当下便急得团团乱转,这就可见一斑了,被刘师爷安慰了几句,方才逐渐平缓下来,但面色却不见转好,而是苦着脸又取出了一张名单来,对刘师爷道,“这是京里送来的抄家名录,其中我们浔阳籍沾边的就有二十多家,都是逆党的亲友,此事却是推诿不得,大方兄,我真没主意了,你看看上头都是些什么名字!”
刘师爷依言一看,也是吃了一惊,因这二十多家全都是本地的架势人家,可以这样说,凡是没有转向去买活军那边的书香门第,几乎都囊括其中了,粗粗估计一番,这些人的家产加在一起,估计能买下半个浔阳城!
“眼看着大敌当前,还要自断根基?”
厉知府虽然天真,但却并不愚笨,他也看出了这个命令不合理的地方,更没有魄力和全城人作对,对刘师爷抱怨道,“我就是下了这个令,只怕衙役们也不敢和我一道去抄!此后这晚上也是再不能睡好了!——大方兄,你快告诉我,这家,我是抄还是不抄,这城,我究竟是守还是不守哇?!”
哪怕刘师爷多年为幕,辅佐一方父母,早已历练得滑不溜手,面对如今这如此复杂的局势,朝廷如此荒谬的命令,在厉知府这一问面前,也不由得有点儿张口结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默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对厉知府拱了拱手,“东翁,此乃千万年未有之乱局也,浔阳身为九津要冲,必然卷入其中,老朽不才,愿与东翁一起,抽丝剥茧,仔细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