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修路的呼声果然越来越大了,不论是楚雄曲靖那边的汉夷混杂区,还是保山大理的夷人百姓,都强烈需要打通和顺城港的商贸走廊……看来,民心已成了多半,甚至反过来催促你们知识教往上去推动了。”
“识字率、友善度都有很可喜的进展,偭人、越人、掸人,都联络亲戚村寨,愿意搬迁过来……”
“各国的衙门对此或者尚且没有察觉,或者不敢轻动,的确,目前没有听说向六姐那边直接抗议的事情。至于南洋委员会——”
南洋委员会,这就更不必说了,郑地虎作为轮值主席,肯定很清楚委员会和各国的文书往来。他掀开节略,开始翻找刚才留下印象的一些数据,“到发文书这一步,其实已经是出招了,出招之前,必然有一段时间的酝酿期,怎么样,圆性,你们知识教内部有没有什么风声?几个大祭司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他所指的‘这件事’自然是教区在南洋半岛北部极速扩张,同时直接吸引大量交界地区夷人进入彩云道的事情。这件事可大可小,小了就是现在,大家装聋作哑任其发展,好像根本没这回事,大了说,可能会引起交界各国的不快,甚至,倘若是大胆一些的话,会引起各国之间的同仇敌忾,统一起来在边境滋事——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定都大典去年刚刚办完,前去参加大典的使臣,各方面受到的震撼,不消多说了,对各国来说,是友善也是敲打,目前来看,南洋众国还算老实。虽然就算他们闹事,也不可能闹出多大的动静,知识教反而很有把握,借机把他们国内的局势给搅乱。
但对上位者来说,意外事件不论结果如何,起码意味着他们在上级,也就是六姐那里,要措辞解释,对景儿没准也是把柄——任何事情,只要能成为把柄,那就很可能反而在内部有人推波助澜,这就关系到知识教内部的人事结构了。
圆性欠了欠身子,表示对郑地虎的感谢:彩云道是分配给圆性等人的教区,郑地虎完全是关心他才这么问的,在这件事上,他其实事不关己,完全可以高高挂起。
“毕竟,莫祭司和张祭司、马祭司都是洋番血裔,他们也不太敢插手华夏老地的事情。至于道平那里,我们互为犄角奥援,只有互相查漏补缺的份儿,教内倒没有什么人多话。不过,也仅限于维持现状而已,倘若要合力修造这条商贸走廊,估摸着三大祭司都不会轻易点头。”
郑地虎也点了点头,“猜得到,这几个洋祭司都很小心……想要成就此事,少不得事先要多方打打招呼了——对了,你听说了没有?”
他伸手扯了一下拉绳,墙角的大电扇呼呼地转了起来,给竹楼平添了少许清凉,这会儿太阳逐渐爬上中天,对于华人来说,几乎是能晒化衣服的高温,圆性是北方人,其实早已不适了,郑地虎开了风扇,又打开冰箱:一个藤编棉内胆,装了冰块的箱子,在冰块上洒了一点花露水,清凉的薄荷木姜子味道,在室内散开。
他示意圆性自己从冰箱里捞出手巾擦汗,这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据说莫祭司和马祭司,私下往来甚密,他们的关系,在亲友之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莫祭司一派的祭司,都奉马祭司为魁首,你展开交际的时候,最好注意一点,不要使错了手段,反而成为笑柄了。”
同为弗朗机人,‘奠基人’莫祈平和‘驴子修女’马丽雅,本来就是天然的同盟关系,如果只是这一层的话,郑地虎犯不着多说什么,如此特意点出,实际上就是在暗示这两人之间,有比政治同盟更为稳固的私人关系。圆性的眉毛挑起了片刻,随后又回到了原位。
“令人吃惊,但也不是那么吃惊。”他慢吞吞地说,“此事,按道理或许是有些违规,应该向上报备……不过,的确也没有先例,小僧知晓了,谢过将军的提点。”
“你呀!就是这个性子害了你,学佛把脑子给学坏了,你们这些本土宗教的神职人员,为什么斗不过洋番传教士?根子就在这里!”
郑地虎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学道的自由散漫,学佛的无欲无求,怎么和那些为了真神不惜远渡重洋的洋番比?要不是深知六姐背地里的忌讳,我看彩云道教区都未必能留给你们——圆性,你也别给我打马虎眼,我把话摊开说了,这条商贸走廊,不修也可以,但如果要修的话,你不能把环走廊的教区作为筹码许出去!”
“安南曾是华夏行省,这是底线——知识教不是不可以在未开化地区传教,但曾经的华夏故土,必须由汉裔祭司主管,而且主要祭司来源,如果不是汉族,那就是本地土著。这是我在六姐面前拍胸膛保证过的高压线,触碰者即死!这和那些可有可无的限制不一样,圆性,你可不要让我难做!”
说到最后,他有点儿恨铁不成钢,放下脚,压着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圆性,在幽暗的室内,那发亮的双眼,甚至有点像是藏于密林中的野兽,教人不由得绷紧了身子,意识到眼前这个粗犷而带了匪气的男人,也是美尼勒城大战的一份子,曾经亲自参加了针对弗朗基军队的斩草除根行动。
他的手上是见过血的——他可不是能够随意糊弄、敷衍的糊涂官僚!既然能一手捧起圆性,也能让他眨眼间就一无所有,就算掌握了彩云道教区,在郑地虎面前,这点筹码也压根发挥不了一点作用!
“将军多虑了,小僧并无此念啊!就算是小僧有意,其余几个大祭司也必然不会染指,如您所说,这层忌讳虽然没有明言,但众人心中也是各自有数……”
圆性看似有些惶恐,急切地为自己辩解起来,但郑地虎表情一旦略有些放松,他便立刻又现出了笑意,如此反而更显得之前的惶恐并不真诚,郑地虎见了,也只能摇头无奈,重重地叹了口气,“山中无老虎!你们佛门,式微成什么样子了,便连你这样的朽木,也只能勉强雕琢了!倒让你有恃无恐起来——你要真不想干了,趁早直说,难道离了你圆屠户,就只能吃带毛猪了?”
“小僧可万不敢做如此之想呀——”
这圆性是个滚刀肉一般的惫懒性子,和郑地虎又是精熟了,他本人系郑家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甚至——除了谢双瑶和情报局处得过报备之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圆性其实和郑家是实实在在的远房姻亲,如此,两人在私下相处,也就比较随意了。别看郑地虎威胁要放弃圆性,但离开他,根本就没有更好的人选,就有,和郑家哪有这么深厚的因缘呢?
圆性也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和郑地虎开开玩笑,他拉长了声音,见远房表叔好像真要生气了,方才坐直身子,做出对上级汇报的模样,正经道,“将军,就传道来说,我们在南洋半岛,对洋番传教士的确是有劣势,这一点您也知道,哪怕是在南湖道那些偏僻地方,对夷人,我们也不占优势的,只有在汉人文盲里,我们占了同族的好处。”
这是郑地虎无法否认的事实,来自华夏本地的汉人,和南洋华裔还不同,在南洋这块,一向是给人以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的印象,这种印象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易地而处,如果郑地虎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庞然大家族附近,时不时还会因为一些事,被大家族派人来痛打一顿。他对这个家族的成员,也必然是又敬又畏,只想绕着走,绝不敢轻易接受他们的任何赠予。
尤其是在南洋北部,这种印象就更加根深蒂固了,因为就在一两百年之前,敏军把安南所有史书,能收集到的全部收集起来,送往金陵收藏,而在安南的所有藏本,悉数焚毁,等于是毁掉了安南的整个历史……这样一个可怕的大国横亘北面,这一次派出的传教祭司,虽然慈眉善目,说的全是好话,但与此同时,这些祭司尊奉的真神军主,满口提及的都是什么‘悉复旧观’、‘安南行省’,你听了心里是什么感觉?
也正是因此,知识教在安南境内传教,几乎没有汉人祭司,而且还绕着城镇走,只在国家观念非常淡薄,和彩云道境内沾亲带故的番族村寨传教,如圆性、张道平这样,出身华夏本土的祭司,只是起到管理作用而已,小祭司几乎都是夷人土著,他们在占城这里上学考试的时候,接受的也是洋番祭司的教育,要说他们是汉派,其实有一点勉强。
这也是郑地虎,包括南洋委员会的汉人高官,心中一直耿耿于怀的一点:知识教的汉人痕迹实在是太弱了,初创时还好,现在,知识教的力量膨胀得这么快,就让其中的人种成分问题,日益醒目,已经很难再无视了。
汉派力量这么薄弱,原因是多面的,有一部分在于知识教一开始创立的动机,是为了给南洋开化,融合留下来的欧罗巴人,没有想过给华夏故土施加什么影响。主要的目的,还在于同化欧罗巴人,但没想到,发展起来之后,大家很快发现,知识教给夷人开化也非常的好用。
可等到作用逐一凸现,汉派的劣势已成,就算有郑地虎等人一再提拔,知识教以番族为主的格局,依然难以撼动——也有原因,就是和郑地虎所说的一样,本土宗教的道士、和尚实在是不堪大用,至少愿意改行来知识教做祭司的那些神职人员,素质、传教的方式、热情都完全比不上洋番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