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如兄你细看这文章,又是为何?”也有人问道,“本来还当你是不愿成婚,还在寻找文章的漏洞……”
“文章的漏洞,怎会有?这是御意所作,必定是经过严格审校,六姐点头方才发出来的。”
张天如低声道,“心灵的漏洞,却终于是展露出来了……”
“心灵漏洞?”众人闻言,都是不解,纷纷拿起报纸检查,纳闷道,“大采风使在这篇文章之中,又泄露出什么心灵漏洞了?我是没有看出来。是他那一等富贵的出身,又让他‘脱离群众’了?”
都说了是御制文章,反映的是御意,怎会有捉笔人的自我在内?张天如对这群庸人冷眼旁观,也不出言点破,只是暗暗摇头,道,“你们说,这篇文章见报之后,未来半年一年内,我军的大吏,必然陆续成婚——也就是说,他们看了这篇文章,便会立刻开始考虑自己的亲事了?”
“可不是如此?”
张天如这帮朋友,大多消息灵通,对于羊城港各圈层的传言,也都有所耳闻,听到这个话口,立刻就分享道,“据说——我也只是听说啊,报纸送到海军某将领办公室后,屋内都传来了拍桌声,听到有人叫道‘终于可以不必等了’!”
这种事情,一听就是假的:军队内的事情,哪有可能流传到外部?而且,羊城港是海军大本营,将领很多,就是因此,没有明确指出是谁,大家都可以对号入座,又不容易去追究谣言的根源。
这种半是笑话,半是谣言的故事,其实多少也是表现了民间包括一些吏目内部,对于自身婚事以及买地风向的看法——小吏目该干嘛干嘛,该成亲也就成亲了,可大吏之中,很多人的确早过了法定婚龄,迄今也依然单身,就算六姐颁发了模范婚书,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在等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六姐成亲,好依样画葫芦罢了。这种等待,一旦形成风气,对于有些其实并不是很想等的人来说,其实就是压力。六姐不着急,别人似乎也不着急,那你就算着急,不也只能忍着?
这样等待着的吏目,多数都是六姐的同龄人,有男也有女,风气甚至蔓延到了很多年纪比六姐稍大的外臣之中,有很多举足轻重的大员,也长期保持单身,这种情况,显然是违反人性的,似乎也成为了买地高官的一个隐痛。
现在,有了这篇文章,六姐把模子立起来了,那些不想等的人,可不就是如释重负,迅速地投入到了自己家庭的组建之中了?传言虽然是传言,但能流传起来,或许也表达了部份的现实吧。
但是,如果大吏目,只是从这份文章中看到了这些,那……他们的心思,或许也就有些过于粗犷了。至少在数字上、视野上,压根不具备和职位发展相配合的敏感与开阔。张天如反复咀嚼着文章中的许多片段,‘一个孩子或者两个,这是这些殷实的小家庭,从容自在的一大底气’……他心底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和个人的得失没有丝毫关系。
“这是不再逃避了吗?准备给社会人群分等了?之后会有文章正面谈到这个话题吗?”
“还是,依旧和从前一样,避而不谈,在问题完全发酵之前,视而不见……再拖一段时间?”
他摇了摇头,似乎竟为六姐也感到烦难和头疼了,“不行,模子出来了,两个政策导向之间的矛盾,也就完全明朗化了,再粗枝大叶的吏目,缓上一段时间也能回过味来……一个孩子或两个,这可满足不了为了耕地、矿产和倾销市场而扩张的大政策,所需求的人口增长数量……”
一个要多生,一个要控制生育,其中的差额,谁来补足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必休产假,不受这些控制生产政策约束的人群,自雇者、商人和农户……除开占人口比例极小的富商之外,大多数多生育者要承担额外的生活重负,以及背离标杆必然承受的压力——连张天如刚才都体验了一番离经叛道的压力……
“不再是一人之下,众生平等了,标杆一出,人群自然分为三六九等。道统所宣扬的理想大同,距离我们似乎又远了一些,生产力太有限了,只能做长期而巨大的妥协……”
“那些狂热的乐观者,认为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大同的人,必然会受到重大打击,但如果仅止于此,其实依然还是看得浅。能把事情连贯起来的人,从中可以看到的……”
“其实,”他分外的难以启齿,“是六姐的软弱……”
他并没有那种发觉偶像为假的激愤和恍然,一向是愤世嫉俗,得理不饶人的张天如,在这一刻却表现出了慈母般的谅解、宽忍和怜惜,他似乎甚至担忧着谢双瑶会因此承受的失落和指责,而不想往下继续设想了。然而,事实是冰冷的,就摆在眼前。“六姐……从推出同休产假政策开始,便应当想到今日的结果。”
“倡导一个家庭只生一个孩子,是给整个种族慢性绝育,倡导不生育便更是如此,哪怕只是同休产假,所造成的特定人群生育率损失,都需要其余人群增强生育来进行弥补。”
“这不该是她现在才来定下的标杆,现在才完成的思考,以六姐的性格,她早就该在《吏目参考》,或者是一些更上层更机密的会议之中,提出其中的矛盾,告诉大家,这是因为生产力限制而不得已的选择,这选择固然并不光彩,但又有谁会因此反对她的决定,因此失去对她的敬畏呢?”
“她拖延的这些时间,是她软弱的表现,我们的六姐,我们的双瑶,她可以眼也不眨地夺走许多人命,但也有不愿去承担的罪孽。面对必然的矛盾,必然的问题和必然的答案,她竟然有意无意地,也和所有常人一样,选择了逃避……她甚至……或许从来都没让自己去深思,去拷打自己的道德体系……”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样急就章般的补救措施……六姐是在和张坚信的会面后下的决策,知识教大祭司一定给她带来了一个很不乐观的消息……促使她仓促地补起了从前的功课,或许,她是知道,再逃避下去的话,后果就不那么容易承受了……”
逃避是轻易的,理由总是充分的,因为她是如此的忙碌,太多重要且紧急的问题在等着她的决策。一个不会在短期内酝酿出后果的,更多是顺着社会科学规律而自然发展的矛盾,又有谁会来提醒呢?
不会有人把这种矛盾当成心腹大患的,尤其是买活军眼下主要的问题还在大量新增的人口之时,更是很难引起重视……看,理由总是如此的充分,但再充分的理由,也无法推开逃避必然的后果:逃避,是没有用的,逃避只能揭开那层厚厚的遮羞布,向四面八方昭示自身的软弱。
一直以来,以无可挑剔、难以想象,跨时代的英主圣君姿态,出现在人前的六姐,也终于显露了性格上难免的缺陷。就算是张天如,都不愿意接受这一点,他知道人无完人,可六姐——六姐又不算是完全的人,六姐应当是完美的,她就是半神半人的,某种超级意志的化身,一个完美无缺的君主。
直到这样的幻想,依依不舍地破灭之后,张天如才意识到,一向自诩清醒的自己,原来也陷入了某种狂热的崇拜之中。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依旧眷恋着这种全心全意的崇拜,不愿见到它破灭哪怕一丝一毫,在他人心中幻灭。
可,他同时又意识到,伴随着新标杆的发表,伴随着六姐的软弱,被落在白纸黑字之中,任由咂摸品评,被必然地参悟出来,在这些精明的、大胆的、富有城府的大吏巨贾,这些对于时代拥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群中,所必然会造成的结果——
伴随着买地走向全新的鼎盛时期,伴随着时代的水涨船高,这些弄潮儿距离神像越来越近,不可避免地发现了它的瑕疵,面对着逐渐走下神坛的六姐,他们会做什么反应呢?
张天如并不担心会有人竖起反旗——这实在是太离奇了,甚至对六姐来说或许还是个好消息,镇压反军,能够再一次彰显武力,镇压人心,重新收获随着她步步走下神坛,而不断失落的,对于一个政权,尤其是如买活军这样有太多和现行风俗、利益互相抵触的新规矩,这样一个政权来说,至关重要的——敬畏。
“太重要了……敬畏……决定了六姐的话,能不能被所有人听到,被他们记在心里。敬畏,决定了六姐的政策能不能真正落实,而非浮皮潦草阳奉阴违。”
张天如有一种遍体生寒的感觉,他似乎也刚刚从一场漫长的逃中醒来,觑见了买地这繁花盛景之下,正在不断蓬勃发展的种种危机,对于未来,他不再抱有盲目而想当然的乐观了。
“敬畏,随着百姓开化而注定会不断淡薄的敬畏……这是六姐真正的根基,她必须永远保持极高的敬畏,否则,否则……”
张天如不敢往下想了,他只是潜意识地感受到了那个未来所蕴藏的不祥,他紧紧地攥住了手心的报纸,指甲甚至穿过纸张刺入掌心:说来也是好笑,张天如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道统真正的信奉者,尽管他在很多地方非常喜爱这个新生的道统,更热衷于看到它在实践的过程中把旧的世界打烂。但他也从未相信它会完全在此世成真。
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是个旁观者,一个胡作非为的疯子,在结局到来之前,尽情地在新的规范下,宣泄着内心深处对于旧世界的那股郁气。深心里,他一向以为,不管怎么对外宣称,甚至是自我催眠,新道统实际上,是他恣睢而为的倚仗和工具。
可直到此刻,当他如此牵肠挂肚地对于那个未来感到恐惧时,他这才知道,或许——或许他依旧并不真正相信道统,那个和他的生活相距太远的东西,但是,在私下的讥笑、对抗、抬杠和怀疑之中……他早就成了把道统带来此世的,那个女人的最忠实的信徒,为了让她不至于坠入到那个不能细思的、黑暗不祥的未来中去,他甚至……
品味着内心深处涌动的激烈情感,他惊疑不定地,难以接受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听说那面已经连婚书都定下来了,正在四处看场地要开席呢——居然不在国宾馆包场子,张家现在行事也是低调多了,大抵也是因为以他们家的交游之广阔,国宾馆也接待不了那么多席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