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此前是什么身份,多么富有,被挪进重症厢房,其实就是数着呼吸过日子了,和直接推去火化,差别不大。葛谢恩就算不进去照看,也没什么区别,但她还是严格执行了救灾队的制度,除了打扫、收尸之外,每天按规定,数次检查病人,尝试喂药,并且,在她能顾得到的时候,把病人摆成侧卧的姿势:手脚都被绑起来,是为了防止病人谵妄添乱,但这样人就要侧躺着,否则,一次呛咳都可能让人窒息,加速死亡进程。
这一周照顾下来,她人已经彻底麻木了,葛谢恩相信,自己之后就算看到再惨烈的情景,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心畏惧,再惨的画面她都已经看过——而且正在经历,每天早上一起来,戴好口罩、面罩、手套,穿上橡胶雨靴,拿起扫把墩布,推门一进厢房,黑洞洞的屋子里传来的就是一股恶臭,有瘀血、血痰,病人临死以前大小便失禁传出的味道……
就算隔开了面罩和口罩两层的阻挡,如此剧烈的味道,依然顷刻间就能把人腌透熏吐,葛谢恩的嗅觉好像已经受到永久性的损害,现在,程度轻微的异味她根本就闻不出来了。
在一线照料重症病人,的确是苦活中的苦活了,除了精神上的折磨,这活计也的确繁重。重症病房的轮转率很高,鼠疫病人发病三五日内,该转重症的差不多就发作出来了,重症病人死得快的,几小时就没了气。
和她轮班值守重症厢房的李哥,出去洗个墩布的功夫,就能死上两个人,这些人都是李哥和葛谢恩亲手包扎起来,送到推车上的。葛谢恩接手以来,重症病房已经换了三遍人,只有两个是出了重症病房,回轻症那边去修养的,其余人差不多都在剧烈痛苦中迅速死掉了。
如果不麻木的话,什么人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工作啊!且不说危险性,就说工作内容,又岂是常人可以忍受的?葛谢恩是在这间病房前领悟到一个道理的:你不能说‘这活不是人干’的就不去干,尤其她不可以这么说,因为她一向是自诩自己和那些庸俗权贵不同的,她把自己放得很低,认为自己有志向也有眼界去做道统真正的继承人,为最卑微最广袤的百姓主张权益,那么,不论是什么活她就都得沉下心去干,因为这些活总是要有人干的,她不干就是别人干,她又比别人高贵在哪里,凭什么就她干不得了呢?
现在,她渐渐地理解,为什么母亲执意要让她来吃一吃苦了。一个人在艰苦的环境里,是最难欺骗自己的,本质总会浮现出来,越是艰苦,就越难赌气强撑。而认识自己的本质,的确是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却一直强迫自己按这样的标准去做事,那岂不是很累、很勉强也很痛苦吗?
葛谢恩的父母,对她并没有什么过高的期望,不存在什么强大的外部压力,让她遵循这么高的道德标准去做事,这更多的是她对自己的要求。葛谢恩第一天打扫完重症病房的粪水之后,就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到底能不能接受,当然,现在已无法回头了,必须要把交代下来的活做完,否则后果将严重到葛谢恩承担不了的人物,违背命令的救灾队员,有点逃兵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