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夏的本名叫宋翠儿,不叫宋仙儿。
宋翠儿出生在骖驭山下奉孝郡岚陵县周边的大平屯,爹娘都是屯里土生土长的农民,上面还有个游手好闲的大伯。
阿爹阿娘总说,俺家囡囡将来一定是要一飞冲天的。听阿娘说,临盆前她梦到一只七彩的鸟儿伴着祥云在自家那破茅屋顶上一圈一圈盘旋。醒来后,她问阿爹,那是什么鸟儿,怪好看的。阿爹一口咬定那鸟儿是凤凰。当天就生下宋翠儿了。听阿爹说,宋翠儿一周岁时,屯里最德高望重的先生来给她抓周,经书、算盘、铜板、毛笔、胭脂一样没抓,只揪下来先生一把胡子。疼得先生龇牙咧嘴,一边又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叫好。阿爹不解,问,这是什么意思。先生浑浊的眼里泛着光,露出一口黄牙,神秘兮兮地说,凡尘俗物不入眼,将来定是天上仙!
宋翠儿从小就是神童,三岁识千字,五岁能背诗,七岁精通诗词歌赋。可她却不是家里最宝贝的人,阿爹说,你大伯命苦,多让着他点儿。阿娘说,你大伯爱孩子,你就把他当成你阿爹。
她两岁那年,大伯抱着她给她扎羊角辫儿,悠悠地问,翠儿啊,你今年多大了。她说两岁啦。大伯叹了口气,颤颤地说,俺最大的囝囝啊,都没活到你这么大。造化啊,去年连俺婆娘也死了。
三岁那年,大伯也死了。临终前,把阿爹叫到屋子里说了半晌话。
阿爹出来后,一袋一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嘴里连声叹气,眼角眉梢却藏不住喜意。
夜里,她听见阿爹阿娘说悄悄话。
大兄说俺爹临终前,把他叫到屋里。说自己年轻时救过一个书生。后来才知道,那书生是骖驭山下来渡劫的仙人。仙人临走时,卜下一卦,说俺爹与他缘分未尽,后辈中有他徒弟。将来小娃十岁时,领上山门寻他,囝囝做童子,囡囡做童女,将来好成仙人哩!
俺娘死的早,那时大兄和俺早过了十岁了,爹又没有续弦的意思,就知道仙人在他孙子里头呢。
大兄说,俺先知道这事,就想瞒着你小子,拼了命地想先比你生出这个仙人来。谁知道怀倒是先怀上了,却没有一个长得大的。俺婆娘还死了,亏得很。俺不信邪,现在轮到俺了,才知道,这就是命!从小爹就只疼你不疼俺,连仙人都是你小子生的……
阿爹说到这儿,声音渐渐低沉沙哑起来,带着浓浓的鼻音。他顿了顿,用力擤了擤鼻涕。
那这个仙人不就是……阿娘声音颤抖着问,又说,俺就知道俺家囡囡将来一定能一飞冲天,生下她时俺就知道!当时俺还梦到过一只七彩的小鸟儿报喜讯呢!
什么小鸟儿,你知道个啥,阿爹纠正道,那是凤凰,是神鸟,王母娘娘的坐骑!还真让先生说对了,囡囡将来一定能成。唉,爹和大兄命苦啊,还没享福呢就先走了。
两人又是一阵抹眼泪。又哭又笑折腾了一晚。
第二天祠堂里就多了一块灵牌。这个宋景冲是爷爷,那个宋野是大伯,一群宋里怎么多了一个姓陈的。
这个姓陈的是谁,陈道元是谁。她指着牌子问阿爹。
谁知阿爹当场勃然大怒,骂道,逆徒,怎么敢直呼你师尊名讳!揪起鸡毛掸子就狠狠朝她屁股上抽,一脚把她踹跪下,让她行三跪九叩大礼。
夜里阿娘给她涂药,说,你师尊是仙人,囡囡将来也要成仙人哩,跟你师尊上山。
我不当仙人,我不要离开阿娘,她哭闹着嚷嚷。
胡说!小娃娃家懂个啥子!以后再敢说这种话打烂你的嘴!阿娘勃然变了脸色,比阿爹还要凶,吓得她不敢说话了。
自从要当仙人之后,除了每日晨起都要给师尊的牌位上香行礼之外,一切如常。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原来旁人一句话的力量这么大,明明家里条件一成不变,却好像凭空生出许多底蕴来,竟然足够顿顿吃上五花肉了。看来这当仙人也没什么不好啊!她喜滋滋地想。
雪化冰消,春风吹淡了逝者长已的悲伤,却吹不淡光明前景的喜悦。因为后者总有源源不绝的美好想象提供动力。阿爹阿娘脸上的笑容渐渐丰盈起来,随之丰盈的还有阿娘的肚子。
肚子尖凸,看来是个带把的。阿爹笑不可支,说,将来咱俩养老全指着这小子了。
我也可以给阿爹阿娘养老啊!宋翠儿不服气,撅起小嘴说,有了阿弟,阿爹阿娘就不要囡囡了吗?
不会的,囡囡将来是要成仙人的,阿爹阿娘还有你阿弟全仰仗你了。阿娘一手撑着肚子,一手摸着她的头,满目慈祥,即使有了阿弟,阿爹阿娘也会像以前一样疼囡囡的。
话虽如此,阿爹阿娘的注意力还是不可避免地分到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和宋翠儿谈心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对着师尊的灵牌倾诉。
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对着师尊的灵牌,疑惑万分,师尊,我是您的徒儿吗?成仙的人到底是我还是阿弟?
这个问题让她害怕,却压根儿没法回答。她张口想问问阿爹阿娘,可看到他们满脸幸福的模样还是欲言又止。
秋天,瓜熟蒂落,产期将至。稳婆皱着眉说,这几日可不太吉利,给了阿娘一瓶推生丸叫她兑水服下,推迟产期,好撞个黄道吉日。
这天阿娘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来药还没喝,伸手去够推生丸,却一不小心摔到地上。就这一摔摔出了阿弟。
阿弟八字全阴,先生说命里体弱多磨,要好生将养,起名宋弃疾。小名阿弃阿疾都不合适,只好另起一个叫阿良。
阿良出生时就不对劲,眼睛一大一小,直流口水,不光叫不反应,而且还不会吸奶。是个天生痴呆儿。
他头三个月里眼睛都不带转的,呆若木鸡,后来才勉强有了点儿神采。
阿爹阿娘夜里常常叹气。再不提养老的事了,只求阿良能平平安安长大。
一天夜里,宋翠儿终于听到了阿娘问起了那个她没问出口的问题:
当家的,你说仙人说的徒弟是翠儿还是阿良啊?
宋翠儿心里一紧,就好像是被自己那双不由自主攥住的双手揪紧的一样。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
这还用问!肯定是翠儿啊,阿良是个痴呆,你看他那样子,自己都照顾不好。
说罢,他长叹一口气,宋翠儿也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