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只一看,脸色大变,他深吸一口气,眼睛已有些红了。
似他这样的人,其实一眼就看出了猫腻。
于是杨荣嘶哑的嗓音念道:“张烨,年二十七,医户,脸有痣,短须,身材高大……”
殿中死一般的沉寂。
“南陵县那边,送来的姚公,就是张烨这个人。”吴之詹予以确定。
杨荣颤着声道:“为何,照磨所……照磨所明显里头的人对不上,为何还要验收?”
“其一,不愿得罪南陵县,其二,府衙里要的是医户,若是挡回去,这数目就不够了。府衙催促的急,最后没有相应的数目,罪责也脱不掉。”
吴之詹逻辑很清晰。
来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这一次告御状,关系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只有成功,不能失败。
最坏的结果就是,治一个诬告之罪,而诬告吏部天官,还有这么多的上官和同僚,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了。
所以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此时他继续道::“其中下官还了解到,有人押了姚公之后,饿了两日,可记录在桉的,却是姚公沿途已吃过了肉,可实际上……还有一个医户饿死,下官去了解过,有午作将那与姚公一起饿死的人进行了尸检,发现此人的胃里,几乎空空如也。因而……记录在桉的所谓沿途有米肉,根本就是空谈。”
这一下子,殿中骚动起来。
这操作,让人窒息。
许多人下意识地偷偷看向朱棣。
可朱棣只坐着,此时竟是不发一言。
莫说是他,连张安世都有些绷不住了,一时之间,像呆鸡一般的立在原地,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杨荣还算冷静,他凝视着吴之詹,道:“还有……你说病死?”
“对,是病了,而且病情很糟糕,这也是与他同去的医户那边了解到的。”
杨荣接着问:“既然同去的都是医户,为何无人施以援手?”
“因为很简单,所有的人,虽说都和姚公一样被算做是医户,可实际上,一个真正的医户都没有,都是强拉的壮丁。”
“……”
“罪臣还特意去询问过县里的一些司吏,他们被逼问得急了,这才如实相告,说是……历来医户……大多都是读书人,和本地的士绅颇有渊源,或是在县中开药堂,薄有家资,甚至还有人考中过功名。府衙无偿要强征医户,真正的医户怎肯去?当然是滥竽充数。”
杨荣打了个寒颤。
他已感觉到,这殿中杀气腾腾了。
有杀气的,已不只是陛下一人,哪怕是不是勋臣,现在也似乎被这操作挑得火起了。
张安世压抑着怒火,紧紧地抿着唇,像是很努力地隐忍着,没吭声。
杨荣听罢,心里只是叹了口气,幽幽道:“这样说来,所谓的防患鼠疫……”
“鼠疫已在诸县开始出了苗头。”吴之詹叹口气道:“宣城就已经出现了数百户,已死了三十余人。”
杨荣:“……”
吴之詹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就是钱粮的问题。为了防范鼠疫,宁国府这边摊派了不少钱粮。原本说好了,是士绅和富户们捐纳,可凑不够,或者说,远远不够。于是便教大家一起想办法,各县不得不纵容各县和里长们,四处催逼粮食,为此……也是鸡飞狗跳。罪臣这边……为了凑够四万石粮……已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百姓们怕都要活不下去了。”
殿中落针可闻。
吴之詹继续道:“当然,更可怕的问题,还不只于此……因为摊派,导致逃户十分严重,许多逃户,要嘛落草为寇,要嘛便是往其他各府去,成了流民。”
“府衙的府库,早已空了……”
“罪臣这些时日,为虎作伥,在府衙的催逼之下,做下无数残害百姓之事,每日胆战心惊……今日……不敢说是幡然悔悟,实是畏罪,因此特来请罪……万死。”
吴之詹说罢,直接拜下。
殿中依旧还是沉默。
只有杨荣沉吟片刻,道:“府库怎么会空呢?照理来说,这夏粮才刚收上来,即便是遭遇了防范鼠患,也应该还有余力,又为何要加征?”
吴之詹低垂着眼帘道:“因为有亏空,而且亏空得极为严重,府里为了和太平府争夺,修了许多的县学,要实施教化,再加上……因蹇公到了宁国府,不少读书人都携家带口而来,说是要投奔蹇公。不说其他的,单单幕友,就有三十多人,这些人要吃喝,平日还要为蹇公出谋划策,府里和县里,又要招待,这些都是钱粮。”
“再有就是逃户,不少的百姓,听闻太平府有钱,因而纷纷往太平府而去,禁止不绝。此前导致了地价下跌,下跌之后,士绅们请各县想办法禁绝,所以又招募了大量的人手,严防死守,这些人,也要钱粮。”
“后来,地价倒是稳住了,可不少士绅和乡贤,依旧受了不少的损失,为了弥足这个损失,便与幕友和官府们讨价还价,说是捐纳多少钱粮,便可将自家多少隐田。”
“这件事谈妥之后,来年的夏税,必然大减。为了确保来年的夏税能够比今年多,好显得蹇公在宁国府政绩卓着,所以各县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好了加派到寻常百姓的头上。”
“这些百姓听闻又要加派,便纷纷卖了田,不敢再耕种了,而卖走的田,被士绅和乡贤们收下,又变成了隐田。如此循环反复,不说其他,就说宣城县,去岁登记在册的田是三十一万亩,可到了现在,在册的就成了二十四万亩。少了这么多的田,来年夏税还得比去岁征的多,这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