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长叹一声,道:“没想到啊,沈仲晦竟是这种人。”
徐自怡轻哂道:“他做了决定后,还叹息了一句‘可惜啊’,牧斋公可知他可惜的是什么?”
“可惜了百姓性命?”
“非也。”徐自怡摇了摇头,道:“他可惜的是……眼下是冬天,水太小。”
钱谦益目露鄙夷,轻蔑一哂:“水太小?卑劣小人、无耻之尤,我等竟与此辈同列朝堂,实乃平生之耻。”
“工部这边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接下来该礼部出面了。”
“放心,老夫必让百官迎老大人重归内阁,执天下牛耳。往后朝堂再无党争,一扫往日弊疾。”
徐自怡大喜,道:“若如此,天下之幸矣。”
正事谈完,两人都有些感慨。
“沈保之辈,实不足虑。可虑者,东林党与复社也,进则在中枢与首辅争权、退则在地方把持民望,使首辅治国之策难以施展。”徐自怡又道,“所幸这次,我已掌握了诸多把柄,足可给复社沉重一击……”
钱谦益只是点了点头。
他本是东林党领袖,又最受复社之人推崇,与复社诸子往来密切。如今构陷复社、投靠郑党,稍有不慎,一直清名可能就要毁尽。
他又不像徐自怡那样不要脸,因此听了这些消息并不觉得开心。
——我本清流名宿,如今自甘浑浊,说起来还不是为了这天下社稷。
想到这里,钱谦益心潮起伏,轻捻长须,又酝酿了一首佳句,谩吟道:“出山我自惭安石,作相人终忌子瞻。伏阙引刀男子事,懒将书尺效江淹。”
徐自怡惊赞不已,终是明白钱谦益的心境,叹道:“牧斋公此诗应景,此次除沈保、复社,为的是革除江南积弊,正合王安石、苏东坡之旧事。”
钱谦益摆了摆手,叹道:“遥想我与复社情谊,纵是一片公心,思来犹觉惭愧。”
徐自怡感慨两声,又问道:“说来还有一桩小事牧斋公或感兴趣。陈惟中丁忧三年,现已期满。沈保这半月以来与他传信不断,想要起复他任兵部侍郎。这些书信郑首辅已拿到手,到时便将陈惟中这个复社骨干也一网打尽……”
“陈惟中……”
钱谦益低声念叨了一句。
当年以柳如是眼界之高,最后还是倾心陈惟中,甘愿给他作妾,甚至不惜搬到松江,在其隔壁住下……
——若非陈惟中为人古板,不愿纳妾,只怕她还是不会接受自己的聘礼吧?
嫉妒吗?
没什么好嫉妒的,自己是东林领袖,向来被复社推崇。东林与复社,恰如自己与陈惟中,自己才是该被嫉妒的那一个。
当时陈惟中见了自己,还不是要执弟子之礼,盛颂自己一句“雄才峻望,薄海具瞻……”
他比自己唯一好的也就是年轻了二十六岁。
也就只有二十六岁而已……
现在自己投靠郑党了,不再是东林领袖了,但陈惟中也要声名尽毁了……
想到这里,钱谦益轻讥道:“兵部侍郎?沈保还给得起吗?”
徐自怡会心笑道:“自是给不了的,此次沈保掘黄河,为他出谋划策者,便有这陈惟中……”
两人说着这些,待到最后,徐自怡告辞时又道:“想必首辅大人马上也要归京了,许要见牧斋公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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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这天午后,钱谦益得了通传,乘了轿子一路到了玄武湖。
湖上有洲名曰“梁洲”,洲上有亭,名“蒲仙亭”,亭中有位老者正端坐观雨,一个独眼的青年侍立在旁。
这场面看着安静,但各却有一名名太平司番子持刀守卫,一片肃杀。
钱谦益走上前,道:“老大人果然回南京了。”
却是独眼的郑昭业先开口道:“伏阙引刀男子事,懒将书尺效江淹……牧斋公又作了好诗啊。”
钱谦益抚须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心知郑昭业无非还是想告诉自己他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