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苏良来到了垂拱殿。
当他与赵概眼神相对时,便明白了官家宣他所为何事。
“苏卿,向朕解释解释吧!”赵祯看向苏良问道。
苏良朝前走了一步,微微拱手。
“官家,此九十三名官员的罪行乃是在施行百日考成法时所揭露,依照《宋刑统》,应该判处死刑。”
“臣以为,变法期间,官员犯罪,定要严惩严办,以儆效尤,故而与变法司范相公、富相公商讨后,决定处以死刑,立即实施。”
“不知官家有何疑问?”
赵祯白了苏良一眼。
“苏卿,怎么还与朕打上官腔了?”
“你又不是不知,我朝向来不喜定死罪,他们毕竟是士大夫出身,若直接处死,有损朝廷尊严,更易引起地方官员心中震荡,影响变法之策实施。找个理由,将他们判处流刑,外加黥面,效果不是一样吗?”
“官家,不一样!”
苏良骤然提高了声音。
“有何不一样?此举不但除掉了这些官员,而且也显得朝廷隆恩浩荡,难道不对吗?”
“官家,死罪就是死罪,若硬寻理由减免,非当下变法之道,您……您如此主张,是为了自己的仁善之名吧?”苏良突然反问道。
此话,让赵祯老脸一红。
没想到苏良将话说得如此直接,刚才打官腔,显然就是为了逼出他的心里话。
赵祯看向苏良。
“苏卿,这里也没有外人,朕就直说了,朕仁善对待官员,难道不对吗?”
“不对!”
苏良挺起胸膛,高声道:“官家,仁善无错,然过仁则有错,对有罪之人施加仁意有错。一国之君,过仁近于昏而非近于贤!官家若想成为一代贤君,便不能过仁!”
“一名地方主官,掌控着一方百姓生死,他若徇私枉法,下面官吏必然循之,一方百姓都会随之受害,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视听。”
“官家自登基以来,过于仁善,让天下官员都以为官家好欺,官家好骗,官家不会重惩官员!”
“这导致诸多地方官员都以为,即使犯下重罪,只要向官家认错,只要态度诚恳,重罪便可轻惩,故而,许多官员肆无忌惮,根本无惧朝廷律法!”
“而今正值全宋变法之际,臣以为官家应该丢掉所谓‘仁善之君’的包袱,杀伐果断,对待有忤变法者,必须重惩,若还如往常一般,过仁对待朝堂官员,凡事和稀泥,重罪轻判,则变法难成,盛世难期!”
“臣借此事,也向官家进言,仁君好做而贤君不好为,望官家摒弃往昔对于宗室外戚、士大夫官员的态度,正法令,为全宋变法,做一名贤君,而非一个碌碌无为的仁君。”
……
苏良一口气说完主张后,重重拱手。
这一刻,赵概一直低着头。
他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
苏良实在太敢说了!
其刚才一番话,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官家自登基以来到现在,一直都是在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仁君,而非贤君。
苏良完全否定了官家长期以来努力营造的仁君之名。
这番话若让馆阁的那群老臣听到,被天下的士大夫官员和书生士子听到,恐怕唾沫星子都能淹没苏良。
太无礼了!太偏执了!太放肆了!
赵概感慨,这幸亏是苏良所言。
不然官家再好的脾气,估计也受不了被臣子如此羞辱。
这一刻,赵祯也陷入沉默中。
长期以来,仁君之名就像是罩在他身上的一道金身。
他很喜欢仁君之名,做任何事情都会想一想是否合乎仁善。
但今日,他突然感觉自己的金身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