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陈平安带着裴钱和朱敛逛京城铺子,石柔留在客栈那边看家护院。
热闹是真热闹,就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这座青鸾国首善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求名的求名,求利的求利,当然还有陈平安这样纯粹来赏景的,顺带购买一些青鸾国的特产。
裴钱和朱敛约莫是灯下黑,都没有看出陈平安喜欢逛书肆有什么古怪,可是心如细发的石柔却看出些蛛丝马迹,陈平安逛那些大小书铺,版刻精良的新书,几乎从来不碰,诸子百家的典籍,也兴趣不大,反而对于稗官野史和各国县志类杂书,还有些只会被搁放在角落的生僻家谱,见一本翻一半,只不过翻完之后陈平安又不买。
惹了不少白眼。
好在有一有银子就喜欢大手大脚的朱敛帮衬,才没遭来铺子书坊的恶语相向。
裴钱大概是觉得在京城,陈平安先是买了十数刀青鸾国最著名的昂贵宣纸,再给卢白象买了那对青釉御用棋罐,又给她买了只手捻葫芦,开销很大,已经远超平时,哪怕瞧见了真心喜欢的顺眼物件,都只偷偷看几眼而已,何况当初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真的已经满满当当,塞不下更多物件了,不然再跟师父讨要个崭新的多宝盒?裴钱一番思量之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觉得虽说狮子园这次师父是挣了些谷雨钱,可自己也买了个手把件,下次再挣着钱,再跟师父开口。
到底是穷。
裴钱有些伤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积攒下一只只的多宝盒,全部装满,都是宝贝。老厨子说比多宝盒更好更大的,是那富贵门庭都有的多宝架,摆满了物件后,那才叫真正的琳琅满目,看得人眼珠子掉地上捡不起来。
这两天逛街,听到了一些跟陈平安他们勉强沾边的小道消息。
按照朱敛的说法,庆山国皇帝的口味,极其“鹤立鸡群”,令他拜服不已。这位在庆山国一言九鼎的君主,不喜欢婀娜多姿的苗条佳人,唯独癖好世间富态女子,庆山国宫中几位最得宠的妃子,有四人,都已经不能够用丰腴来形容,个个两百斤往上,被庆山国皇帝美其名曰媚猪、媚犬、媚罴和媚雀。
而四媚之首的媚猪袁掖,还有一个更出名的身份,是宝瓶洲东南十数国版图的四大武学宗师之一。
庆山国皇帝郑夔如今下榻青鸾国京城驿馆,身边就有四媚随行。
前天郑夔身穿便服,带着妃子中相对“身姿纤细”的媚雀,一同游览京城寺庙道观,结果烧香之时,跟一伙世族子弟起了冲突,媚雀出手凌厉,直接将人打了个半死,闹出很大的风波,掌管京城治安的衙门,青鸾国礼部都有高品官员露面,毕竟涉及到两国邦交,好不容易安抚下去,闹事者是京城大族子弟和几位南渡衣冠世交同龄人,得知庆山国皇帝郑夔的身份后,也就消停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晚闹事者中,就有刚刚在青鸾国新宅邸落脚没多久的多人暴毙,死状凄惨,据说连衙门仵作都看得反胃。
很快就有言之凿凿的消息传遍京城上下,凶手的杀人手法,正是庆山国大宗师媚猪的惯用手段,拔除四肢,只留头颅在身躯上,点了哑穴,还会帮忙止血,挣扎而死。
青鸾国朝廷已经火速抽调各方人手,查探此事,更有一行由查案经验丰富的刑部官员、朝廷供奉仙师、江湖名宿组成的队伍,第一时间进入姜夔所在驿馆。
可仍是挡不住群情激愤,无数士子书生围堵皇帝郑夔下榻驿馆。如果不是京城衙役阻拦,以及大都督韦谅亲自派遣两百精锐甲士,虎视眈眈,没有任由局势糜烂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当然只能是被四媚之一的郑夔爱妃,打杀当场。
媚猪袁掖放出话来,她跟同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大泽帮竺奉仙,来一场厮杀,若是她输了,这一大瓢脏水,庆山国便认,可如果她赢了,当初在驿馆外边瞎嚷嚷的青鸾国士子,就得一个个跪在驿馆外磕头道歉。
而传闻曾经架势一辆猩红马车、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老魔头竺奉仙,确实近期身在京城,借宿于某座道观。
然后在昨天,在三十年前恶名昭彰的竺奉仙重出江湖,竟是以青鸾国头一号英雄豪杰的身份,如约而至,步入驿馆,与媚猪袁掖来了一场生死战。
竺奉仙从乘坐马车离开道观起,到沿途就有无数青鸾国京城百姓和江湖中人,为此人摇旗呐喊。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竺奉仙,竟是力战不敌那头媚猪,最后身受重伤,输给了四大宗师中排第二的袁掖。被浑身浴血却并无大碍的袁掖,随手拽住竺奉仙的脖子,大摇大摆走到驿馆大门口,环顾四周已经哑然的众人,将已经瘫软昏厥过去的竺奉仙丢到大街上,撂下一句,明天别忘了磕头。
竺奉仙被大泽帮弟子含泪放入车厢,离开驿馆返回那座道观救治。
驿馆外,门可罗雀。道观外,骂声不绝。
在书肆凑巧听过了这桩风波的过程,陈平安继续找书。
裴钱没心没肺,只觉得那个竺奉仙真是惨,本事不高,还喜欢出风头,就不知道躲在道观里边不出去?这不给那两百多斤的媚猪打得生死不知,况且一世英名也没了,按照那本演义小说所描述的江湖风貌、武林纷争,混江湖的人,没了名声,可不就等于没了命?裴钱唯一的惋惜,就是当初登山金桂观,他们还住过竺奉仙为他孙女在半山腰搭建的那座豪门宅邸,是个有钱又阔绰的主,她挺中意的,可惜现在看来,就算竺老头命硬,在道观那边没死,但是下次双方碰面,她估计也甭想跟那老头儿蹭吃蹭喝喽。
那次两拨人偶遇,先是一起避雨,然后一起登山,最后老人的孙女竺梓阳,与云霄国胭脂斋少女刘清城,一同成为金桂观老神仙张果的嫡传弟子。
裴钱和陈平安旁观过那场收徒礼,堪称繁文缛节,耗时将近一个时辰。到最后看得裴钱脑壳疼,害得她还要当个木头人一动不动,觉得比抄书还累。
陈平安走出书肆,正午时分,站在台阶上,想着事情。
朱敛轻声问道:“少爷,怎么说?”
石柔心弦紧绷,心中默念,别掺和,千万别趟浑水。
陈平安的答案,让石柔喜忧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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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说道:“去看看竺奉仙,如果伤得重,我身上刚好有些丹药,送了丹药见过了人,我们就离开道观。”
朱敛赞叹道:“少爷有情有义,关键还稳重。”
裴钱瞪眼道:“你抢我的话做什么,老厨子你说完了,我咋办?”
朱敛不客气道:“咋办?吃屎去,不用你花钱,到时候没吃饱的话,跟我打声招呼,回了客栈,在茅厕外等着我就是,保证热腾腾的。”
裴钱白眼道:“真恶心。”
陈平安没理睬一老一小的日常斗法,问过了路,往那座一夜之间名声大噪的京城道观行去。
走了大概大半个时辰才临近道观,围墙外边稀稀疏疏有些人,有人丢了石子大骂几句就跑,更多还是看热闹来的,在道观外边逛荡一圈就心满意足,还有些闻讯赶来的江湖中人,应该多是父辈祖辈在大泽帮手上吃过苦头的,倒是没敢破口大骂,更不会傻乎乎去痛打落水狗,毕竟老魔头竺奉仙生死未卜,可还有几名凶名赫赫的弟子待在道观,哪怕单独拎出一人,就够寻常的青鸾国武林高手吃上一大壶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