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鸾脑袋低垂,双手捂着脸庞,飞快跑进宅子。
赵树下一边跟着赵鸾跑,一边言之凿凿道:“鸾鸾,我可一句话都没听着!不然我跟你一个姓!”
前边传来一个嗓音,“师父才是真没看见听着什么,身为儒家门生,自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可是树下嘛,就未必了,师父亲眼瞧见,他撅着屁股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来着。”
赵树下一个急停,毫不犹豫就开始往大门那边跑,鸾鸾每次只要给说得恼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没轻没重了,他又不能还手。
云海之上,陈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觉得比跑了两趟朦胧山还累。
朱敛真是欠削,戴了顶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过后。
陈平安以坐桩,坐在剑仙之上,会心而笑。
说到底,还是将鸾鸾当做了小姑娘来着,喜欢谁,就像馋嘴的孩子,会喜欢一串糖葫芦,一块糕点,喜欢岂会不是真喜欢,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而已,更多还是依赖,信任,以及当年那场机缘巧合之下的悲欢相通吧。
而这样被喜欢,干净单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哪怕将来不被喜欢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仪的男子,其实又是另一种美好。
陈平安朗声道:“走!去往更高处!”
脚下那把剑仙,却是一个急急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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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边境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一袭青衫缓缓而行,背着一只大竹箱,手持一根随便劈砍出来的粗糙行山杖,已经步行百余里山路,最终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败古寺,满是蛛网,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旧一如当年,摔倒在地,依旧会有一阵阵穿堂风时不时吹入古寺,阴气森森。
年轻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后闭上眼睛,打着瞌睡,似乎是担心书上的精魅鬼怪会出现,想睡就不敢真正睡去。
约莫子时过后,又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响起,由远及近。
好似负笈游学的青衫书生,低着头,嘴角翘起,只是抬起头向外张望的时候,已经是一副茫然和惊讶的模样。
古寺占地规模颇大,故而篝火离着大门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有一位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有一位梳高椎髻的高挑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还有一位鬓蓬松如“闹花”而髻光润的丰腴妇人,她们嬉戏打闹,其中那位美妇人某处风景,尤其颤颤悠悠,一起笑着如彩蝶“飘进”进了古寺,然后见着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轻人,她们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停步,聚在一起,放慢了脚步,相互推搡着走向篝火和读书人。
美妇人好像胆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看着那个年轻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视,似乎在确定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个危险的浪荡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侧身而立,双手十指交错,低头凝视着那双露出裙摆的绣花鞋鞋尖。
妇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为那个年轻读书人突然笑了起来,似乎绷不住先前那份“假正经”神色了。
这位一直蹲着的丰腴妇人,她竟是直接从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块绣帕,轻轻扇风,嗓音柔腻道:“公子热不热?奴家可是突然觉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陈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觉得热,还用烤火吗?”
妇人哑然,然后抛了一记妩媚白眼,笑得花枝乱颤,“公子真会说笑,想来一定是个解风情的男子。”
陈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会儿。”
如此一来,风韵妖娆的美妇人笑了会儿,便很快笑不出来了,只是不愿就这么败下阵来,舔了舔嘴角,眯眼笑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话也中听,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陈平安依然笑道:“大婶你也挺会说笑。”
妇人笑脸僵硬起来。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游的陈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终望向那个最胆小的少女,开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先前我们打过交道。”
三位女子,丰腴妇人茫然哀怨,以绣帕覆盖胸脯风光,高挑女子皱眉,少女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羞涩难当。
陈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旧笑望向那个脚穿绣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长记性,还是实在喜欢洁净,绣花鞋也好,裙摆也罢,依旧是走了山路不沾染丝毫尘土,缓缓道:“不记得了?那我帮着你回忆一下,大概七年前,有四个外乡人就坐在我这里,一个大髯豪侠,一个年轻道士,一个斯文书生,一个寒酸少年……嗯,后来在剑水山庄,我们又见过一次面。”
杏眼少女不再侧身,面对陈平安,掩嘴而笑,“如何会记不得,那次可是在你们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亏的,如今奴家一想起这桩惨事,这小心肝儿还疼得厉害呢,你们这些臭男人啊,一个个不晓得怜香惜玉,将我那两个可怜丫鬟,说打杀就打杀了,如果我没有看错,公子你就是当年那个出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呦呦,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啦,不晓得这次大驾光临,图个啥?”
她双手负后,绕着篝火走了半圈,始终与陈平安保持一定距离,“怎么,该不会是公子不比当初年少无知,而是开始晓得女子的滋味,尝过了人间女子,有些腻歪了,便想要来此尝个鲜?试试看咱们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陈平安摆摆手,“不敢,我可是知道夫人喜欢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因为没有土腥味。”
陈平安看了眼古寺门口那边,“看来当年被宋老前辈祭剑之后,一口气斩杀了你麾下不少伥鬼阴物,现在你已经没了当年的声势。”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只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火堆,“说吧,你这次诱使我们露面,想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剑水山庄一役过后,原先的梳水国四煞,伤亡惨重,死的死,跑的跑,还有……算了,不说这些,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过在彩衣国那边,我听说后来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旧山头顺势上位的?”
她蹲下身,叹了口气,“死翘翘了两个,没享福的命,都是给大骊一个叫什么武秘书郎的修士,随手宰掉的。还剩下个,最早就是跑腿打杂被人找乐子的,差点没吓得直接搬家,我好说歹说才劝他别挪窝,人挪活,鬼活了还是鬼吗,亏得听我的劝,他是发达了,可我却悔青了肠子,前些年兵荒马乱的,那家伙一下子就生意兴隆起来,聚拢了一大拨凶戾伥鬼,兵强马壮,又从不去触大骊蛮子的霉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还得了个让我眼红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么梳水国四煞的名号了,差点连我都给那头畜生掳了去当压寨夫人,这世道呦,人难活,鬼难做,到底要闹哪样嘛。”
陈平安虽然一直盯着她,其实眼角余光也在打量着两头女鬼。
少女模样的她,在梳水国属于道行不浅的鬼魅,不过这对于当下的陈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年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面对她,翻出老黄历,说了一句“宜斋戒,宜求财”,然后女鬼掏出一颗小暑钱,宋老前辈竟然就放过了她。
一开始陈平安真以为是老黄历的缘故,是这位在梳水国凶名赫赫的女鬼那晚上运气好,后来与宋老前辈去小镇酒楼吃火锅的时候,聊起,才知道原来梳水国四煞当中,这头女鬼是身世和作风最复杂的一个,属于那种杀了不冤枉、不杀也未必全是坏事的鬼魅。
陈平安叹了口气,“说吧,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阳间男子?”
她白眼道:“说甚残害,话真难听,你情我愿的,他们得了男女之欢,我这些姐妹们得了阳气,不用沦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欢喜。当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们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管不过来的家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几盘爆炒心肝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双手负后,啧啧道:“真没认出你,你要不说,打死我都认不出,当初你瞧着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说女大十八变,你们男人也一样?”
陈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认不出来,那我可以考虑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这家伙身上的青衫,突然来气了。
转头瞪了眼那个高挑女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跟那个穷书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帮你脱离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将你送到那头畜生手上,人家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爷了,山神纳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风光,也不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杏眼少女双眼漆黑,浑身煞气萦绕,一双微微露出的绣花鞋更是猩红色彩缓缓流转,如鲜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一旁丰腴妇人满脸讥讽,兴许讥讽之中,亦有几分嫉妒。
陈平安瞥了眼寺门那边,对三头女鬼挥挥手,“你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