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人只见那位陈道友朝自己歉意一笑,蹲下身去,捡起坠地的那把铜镜,装入一件还算干瘪的青布包裹当中。
哪怕这家伙已经竭力隐藏自己的胆怯心慌,可双手一直在轻轻颤抖。
孙道人看得直头疼,摇摇头,转身跟上黄师,兴许是对这个家伙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声言语中颇有愤懑,“陈道友!接下来记得自己的位置,别太靠近黄师这家伙,最好让自己与黄师隔着一个贫道,不然被黄师一旦近身,你便是有再多的符箓都是摆设,怎的连练气士不可让纯粹武夫近身,这点粗浅道理都不懂?!”
“孙道长,道理我懂,可是真与黄师干架,就脑子空白,手脚不听使唤了,实在是脚步身手跟不上这些个道理啊。”
那人得了一把铜镜后,快步跟上孙道人,放慢了脚步,不与孙道人并肩而行,干脆就在孙道人身后,亦步亦趋,孙道人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好歹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不至于无药可救。
陈平安走到最后,轻轻擦拭嘴角血迹。
寻常武夫走江湖,运气不好,是经常被人打得满脸血。
陈平安倒好,还得自己来。
不过一想到那把很有年月的青铜古镜,陈平安便没什么怨气了。
篆文极小,正面为“辟兵莫当”,背面为“御凶除央”。
辟邪镜无疑了,而且是一件仿古镜,因为在陈平安先前仔细端详之下,发现了极其细微的“宫家营造”二字,但是这反而是最值钱的。
因为敢在铜镜法器之上,悄悄以姓氏加“造”字,就是品秩的保证。
那部神仙书,关于此事,是有过相关文献记载的,其中以海兽葡萄纹古镜之上的“李铺造”、光明镜或是神仙夜游镜上的“纳兰三山造”两家仿古镜,最为价值连城。至于仿上加仿的那些后世铜镜,则就往往是坑骗半吊子练气士的物件了,哪怕十分精巧无瑕,依旧是个大坑,若是有人自以为捡漏得宝,转手卖出高价还好,若是兴冲冲炼化为本命物,估计能让修士悔恨不迭,吐血不已。
方才陈平安差点没忍住,想要让孙道人先摸上一摸,美其名曰帮忙掌掌眼,自己再正儿八经收入囊中。
这位孙道长的手,与隋景澄有的一拼,开过光吧?
不谈此次收获,那对极有可能是龙王篓竹鞭小笼,只说悬挂高瘦道人腰间的那串宝塔铃,显然就不是凡品。
不然在山巅道观之外,那串宝塔铃绝不会主动破碎示警。
后山这边,建筑远远少于鳞次栉比的前山,称得上巍峨壮观的,更是屈指可数,只有三座。
三人一路下山,放眼望去,稀稀疏疏。
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按照老规矩,黄师寻宝一处,近在眼前的一座宫观建筑群,孙道人去往另外一处,有楼独高,陈平安则分到了最为临近山脚的一座殿阁。
陈平安与孙道人分开后,走得不急,好似游山玩水的闲庭信步,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竹叶灵水,委实是心旷神怡。
就是味道寡淡了点,没有酒水滋味。
只是一想到这份灵气浓郁的绿竹叶尖滴水,金贵稀罕,价格远胜仙家酒酿,顿时觉得滋味极美,余味无穷。
这一口下去,喝得可不是什么茶水,而是大把的神仙钱,岂能不美味?
回头望去,不见黄师与孙道人踪迹,陈平安便别好养剑葫,身形一弓腰,骤然前奔,瞬间掠过高墙,飘然落地。
仿佛与天地契合,方能如此无声无息,不起多余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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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山山脚,白玉拱桥那边,混战不已。
用北俱芦洲的风俗言语说,那就是打出了脑浆子当酒水喝,才是真豪杰。
狭路相逢的这场夺桥战事,十分惨烈。
就连那位山上寻宝的芙蕖国皇家供奉,都听到了动静,不得不舍了那些唾手可得的机缘宝物,赶紧赶赴战场。
不过这位芙蕖国供奉多了个心眼,拣选出一部分觉得值钱的宝物,藏在了一处阁楼房梁上,其余更多物件随便包裹一起,稍稍挪步,放到了别处屋舍角落,到时候与白璧和小侯爷一起返回,便不会露出丝毫马脚。至于最终如何将私藏宝物带出此地,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高陵已经取出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披挂在身,与侯府家族供奉联手,尽量护住詹晴的安危。
而詹晴这位师承元婴大修士的洞府境练气士,亦是装作惊慌失措,北亭国头号纨绔的这道障眼法,加上先前那些跋扈言语,很管用,几乎无人相信这位北亭国权贵子弟,会是一位实打实的中五境修士,并且拥有两件威力巨大的攻伐法宝。
原本一边倒的战局形势,在那位芙蕖国供奉加入之后,便稍稍扳回了一些劣势。
詹晴对那位头戴幂篱、身穿云上城法袍的女子修士,最为记恨,正是此人率先过桥,坏了他坐地发财的谋划。
不但如此,这位藏头藏尾的女修在随后的厮杀当中,极有分寸,既不与金身境武夫捉对厮杀,却也不会坐山观虎斗,任由各路修士、武夫送死,每次高陵能够出拳杀人之时,女修便要从中作梗,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便以两件防御重宝从高陵和家族供奉武夫收下,救下了七八人的性命。
那女修两件防御本命物,一件是一枚宝光流转的青色玉镯,飞旋不定,一件明黄地彩云金绣五龙坐褥,哪怕是高陵一拳击中,不过是凹陷下去,猎猎作响,拳罡无法将其破碎打烂,不过一拳过后,五条金龙的光泽往往就要黯淡几分,只是玉镯与坐褥轮番上阵,坐褥掠回她关键气府当中,被灵气浸透之后,金色光泽便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而四十余人的围攻,人人攻伐之宝齐出,声势浩大,如果不是修士配合生疏,一些个四境五境的纯粹武夫,也不敢太过近身搏杀,多是以弓弩远攻,或是递出拳罡袭扰桥对岸,相互之间,无法衔接缜密,高陵等人恐怕更难应付。但是山泽野修一旦选择出手搏命,别说是见血不多的詹晴,便是武将出身的高陵,与那位在侯府养尊处优惯了的家族供奉,都要感到心悸。
侯府家族供奉便被人以秘宝偷袭,洞穿了腹部,血流不止,只是凭借武夫金身体魄,强撑一口气,反观高陵,精于战阵厮杀,对于枪戟成林的大军围困,都不陌生,故而还算有惊无险。至于那位芙蕖国皇家供奉,更是凄惨,被一通攻伐灵器当头砸下,若非高陵帮着以拳罡打散大半,此人又被詹晴祭出手中那件折扇秘宝,在身前凭空出现了一道雪夜栈道行骑图的仙家屏风,不然这位芙蕖国老神仙就要命丧当场了。
只是高陵在内这两位金身境武夫,不是吃素的,哪怕有彩雀府武峮帮着抵御拳罡,依旧被两人击毙了七八人之多,死相凄惨,无一例外,好似刑场上的五马分尸。
所以水龙宗金丹地仙白璧的火速赶来,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只是白璧刚刚祭出一攻一防两件本命法宝,便有彩雀府年轻府主孙清御风而起,主动选择与这位大宗子弟捉对厮杀。
白璧身形四周,是一套十八颗水龙宗祖师堂赐下的压胜花钱,白璧本身就是天生适宜修行水法的天才修士,而那些花钱篆文,都大有深意,蕴藉一丝残余国运,曾是济渎流经某个古老王朝的铸钱开炉之物,然后流散四方,既有古老道观梁上搁放,也有古墓陪葬,或是被后世皇家库藏,被水龙宗收集成两套,凑足了十八颗,其中一套便赏赐给了白璧。
其实这套在水龙宗祖师堂都算好物件的压胜钱,攻防兼备。
但是白璧依然祭出了一件山上重器,是北俱芦洲历史上某位斫琴圣手的得意之作,古琴名为“散雪”。
在两位金丹修士出手之后,战况便愈发激烈。
又有那个挨千刀的沙哑嗓音,高声提醒众人,“我们先杀小侯爷!”
詹晴惊怒万分,这个家伙,才是真正难缠。
几次开口言语,都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只是对方明显使用了一门山上秘法,加上厮杀惊险,乱成了一锅粥,让詹晴这伙人无法清晰辨认出此人所在。
武将高陵与两位供奉,都不会也不敢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术法和器物砸死,可一旦照顾他太多,难免顾此失彼,一旦出现纰漏,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容易会害得白璧都要分心,詹晴敢断言,只要自己这边战死一位金身境武夫,或是有人身受重创,暂时丧失战力,不得不退出战场返回山上,这拨杀红了眼的野修和武夫,绝对会更加搏命。
詹晴其实一开始就以心声提醒高陵与两位供奉,每次合力杀人,可以的话,最好挑选一二,一鼓作气将某个三四人聚拢抱团的小山头打杀干净,既有震慑效果,又能防止对方为了朋友好友报仇,变成亡命之徒,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詹晴诸多盘算,结果可能是此次出门没翻黄历的缘故,可谓诸事不顺,厮杀到后来,高陵与两位供奉都已经无法如此谨慎行事,自己这边认准目标杀人,对方人多势众,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乱七八糟的攻伐宝物,层出不穷的阴险术法,先一股脑砸过来再说。
直到这一刻,詹晴才开始后悔,自己万万不该如此自负。
将攫取本地所有机缘,视为探囊取物的一桩轻松事。
应该循序渐进,各个击破,而不是觉得自己这伙人,合力斩杀一位元婴都不难,何必介意一伙乌合之众的蝼蚁野修?
结果便是等到詹晴大摇大摆阻拦所有人的去路,学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演义小说路数,然后这会儿就开始嚼黄连了。
其实不是说詹晴先前的算计就差了,只是修行路上,一个万一,真要来了,事到临头,那就是万事皆休的一万。
白璧突然发现自己堂堂水龙宗嫡传金丹,竟是不敌眼前这位遮掩面目的年轻女修。
白璧以心声怒道:“彩雀府孙清!你敢杀我?就不怕与我水龙宗结仇,一座桃花渡彩雀府,经得起我家上五境老祖几巴掌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