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嘿嘿而笑,“话说回来,学生吹牛还真不用打草稿。”
陈平安问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崔东山点头道:“很大。八洲版图相加,才能够与中土神洲媲美。其余八洲,若是能够有一两人挤进中土十人之列,就是能耐。例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北俱芦洲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
陈平安说道:“那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崔东山幽怨道:“那可是学生的伤心地。”
陈平安笑道:“自找的打,鼻青脸肿也要咧嘴笑。”
崔东山无奈道:“先生不仗义唉。”
渡船进入骸骨滩地界,宋兰樵主动登门,携带重礼。
是两份。
他自己一份,春露圃谈陵一份。
他这份谢礼,其实也是恩师林嵯峨从祖师堂那边拣选出来的一件法宝,是以春露圃特产仙木打造的竹黄龙纹经书盒,里边还装有四块玉册。
谈陵那份赠礼,更是价值连城,是春露圃双手可数的山上重宝之一,一套八锭的集锦墨。
交出去的时候,宋兰樵都替谈陵感到心疼。
陈平安没有拒绝,谈陵在符水渡没有亲自送礼,吩咐宋兰樵在即将停靠骸骨滩渡口之际送出,本身就是诚意。
这是宋兰樵成为春露圃祖师堂成员后的第一件公家事,还算顺利,让宋兰樵松了口气。
只是与那对先生学生一起坐着喝茶,宋兰樵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身边坐着个崔东山。
崔东山双指捻杯,轻轻在桌上划抹,笑眯眯,“兰樵啊,拎着猪头找不着庙的可怜人,世上茫茫多,兰樵你算运气好的了。”
宋兰樵前一刻还听着陈平安喊自己宋前辈,这会儿被他的学生左一个兰樵右一个兰樵,当然浑身别扭。
春露圃以诚待人,陈平安当然不会由着崔东山在这边插科打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有事与宋兰樵要谈。
不曾想就这么个动作,接下来一幕,就让宋兰樵额头冷汗直流。
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陈平安一巴掌打飞了出去,连人带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转无数圈,最后一人一椅就那么黏在墙壁上,缓缓滑落,崔东山哭丧着脸,椅子靠墙,人靠椅子,怯生生说道:“学生就在这边坐着好了。”
陈平安黑着脸。
宋兰樵心中震撼不已,难道这位和颜悦色的陈剑仙,与那太徽剑宗刘景龙一般无二,根本不是什么地仙,而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剑仙?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个崔东山,开始与宋兰樵正儿八经议事,争取谈妥未来落魄山与春露圃的合作事宜,只是一个大框架大方向,宋兰樵当下肯定做不了主,还需要返回祖师堂闹哄哄吵几架才成,一旦双方最终决定合作,此后一切具体事务,落魄山一样需要朱敛、魏檗他们来定章程。陈平安对春露圃的生意,还算知根知底,所以与宋兰樵聊起来,并不生硬,北
俱芦洲之行,他这包袱斋不是白当的。落魄山最大的依仗,当然是那座作为重要运转枢纽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镇披云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纳绝大多数的北俱芦洲跨洲渡船,这就相当于一个包袱斋有了落脚的店铺,天底下的钱财,在某处稍作停留,再流转起来,便是钱生钱。
陈平安偶尔甚至会想,一颗磨损较为厉害的雪花钱,到底见过了多少修士?一千个?一万个?会不会已经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图?
宋兰樵原本聚精会神与陈平安聊着大事,冥冥之中,老金丹修士甚至觉得今天所谈,极有可能会决定春露圃未来百年的大走势。
然后宋兰樵看到对面陈剑仙瞥了眼墙壁那边。
宋兰樵顺着视线望去,那白衣少年双手握住椅把手,整个人摇摇晃晃,连带着椅子在那边左右摇摆,好像以椅子腿作为人之双脚,踉跄走路。
给先生发现后,崔东山立即停下动作,仰头吹着口哨。
宋兰樵礼节性微微一笑,收回视线。
这家伙是脑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陈平安跟宋兰樵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双方都提出了诸多可能性,相谈甚欢。
宋兰樵到了后边,整个人便放松许多,有些渐入佳境,许多积攒多年却不得言的想法,都可以一吐为快,而坐在对面经常为双方添加茶水的年轻剑仙,更是个难得投缘的生意人,言语从无斩钉截铁说行或不行,多是“此处有些不明了,恳请宋前辈细致些说”、“关于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辈先听听看,若有异议请直说”这类温和措辞,不过对方不含糊,有些宋兰樵打算为高嵩挖坑的小举措,年轻剑仙也不当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辈在春露圃祖师堂那边多费心”。
那个白衣少年,一直无所事事,晃荡着椅子,绕着那张桌子转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折腾出半点动静。
宋兰樵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聊完之后,宋兰樵神清气爽,桌上已经没有茶水可喝,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是依旧起身告辞。
宋兰樵让陈先生不用送,年轻人笑着点头,就只是送到了房屋门口,只是让崔东山送一程。
宋兰樵走入廊道后,不见那位青衫剑仙,唯有一袭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紧绷起来。
只见那位少年倒退而走,轻轻关上门,然后转头笑望向宋兰樵。
宋兰樵便开始笑容僵硬起来。
崔东山来到下意识弯腰的宋兰樵身边,跳起来一把搂住宋兰樵的脖子,拽着这位老金丹一起前行,“兰樵兄弟,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啊。”
宋兰樵差点没忍住喊声陈先生,帮着自己解围一二。
宋兰樵骤然心头惊悚,便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没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的拽着,一步跨出之后,宋兰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经没了身影。
宋兰樵发现自己置身于白雾茫茫之中,周围没有任何风景,就如同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视野中尽是让人倍感心寒的雪白颜色,并且行走时,脚下略显松软,却非世间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脚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涟漪。
他小心翼翼开始徒步行走,一炷香后,开始御风,一个时辰后,宋兰樵还是祭出法宝,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开始倾泻宝光,狂轰乱砸,始终无法改变这座小天地丝毫,一年后,宋兰樵盘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毙。
刹那之间,宋兰樵抬起头,见到了一颗巨大的头颅,少年脸庞,明明带着笑意,却眼神冷漠,他缓缓抬起手臂。
宋兰樵头皮发麻,原来自己一直在对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转?
心神憔悴的宋兰樵下一刻,发现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中,不远处那少年双手笼袖,笑眯眯望向自己。
劫后余生的宋兰樵,差点热泪盈眶。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让我送一程,我便自作主张,稍稍多送了些路程。兰樵啊,事后可千万别在我家先生那边告刁状,不然下次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时候是谁脑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说喽。”
宋兰樵战战兢兢道:“谢过前辈提点。”
崔东山问道:“习惯了春露圃的灵气盎然,又习惯了渡船之上的稀薄灵气,为何在无法之地,便不习惯了?”
宋兰樵怔住。
崔东山与之擦肩而过,拍了拍宋兰樵肩膀,语重心长道:“兰樵啊,修心稀烂,金丹纸糊啊。”
宋兰樵缓缓转身,作揖拜谢,这一次心悦诚服,“前辈教诲,让晚辈如拨迷障见月晕,尚未真正得见明月,却也裨益无穷。”
崔东山置若罔闻,敲了敲房门,“先生,要不要帮你拿些瓜果茶水过来?”
宋兰樵看着那张少年面容的侧脸,老人有那恍若隔世的错觉。
陈平安打开门,一把按住崔东山脑袋,轻轻压下去,转头对宋兰樵问道:“宋前辈,我这弟子是不是对你不敬?”
宋兰樵不知是丧心病狂,还是福至心灵,说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说的话,“实不相瞒,苦不堪言。”
陈平安笑着点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