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喊了过去。
城头上,文圣一脉的长辈,其实就一个,左右,不是什么先天剑胚,练剑更晚,却最终成为了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
裴钱,四境武夫巅峰,在宁府被九境武夫白炼霜喂拳多次,瓶颈松动,崔东山那次被陈平安拉去私底下言语,除了册子一事,再就是裴钱的破境一事,到底是按照陈平安的既定方案,看过了剑气长城的壮丽风景,就当此行游学完毕,速速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倒悬山,还是略作修改,让裴钱留和种先生在剑气长城,稍稍滞留,砥砺武夫体魄更多,陈平安其实更倾向于前者,因为陈平安根本不知道下一场大战会何时拉开序幕,不过崔东山却提议等裴钱跻身了五境武夫,他们再动身,何况种夫子心境以开阔,何况武学天赋极好,在剑气长城多留一天,皆是近乎肉眼可见的武学收益,所以他们一行人只要在剑气长城不超过半年,大体无妨。
只是陈平安还是不太放心。不过有崔东山在身边,不放心也就只是不放心。
曹晴朗,洞府境瓶颈修士,也非剑修,其实无论是出身,还是求学之路,治学脉络,都与左右有些相似,修身修心修道,都不急不躁。
郭竹酒,剑仙郭稼的独女,观海境剑修,天资极好,当初若非被家族禁足在家,就该是她守第一关,对阵擅长藏拙的林君璧。只是她明明是出类拔萃的先天剑胚,拜了师父,却是一心想要学拳,要学那种一出手就能天上打雷轰隆隆的那种绝世拳法。
左右说道:“裴钱,你知道你自创的这套剑法,缺点在什么地方吗?”
裴钱哭丧着脸,她哪里想到大师伯会盯着自己的那套疯魔剑法不放,就是闹着玩嘞,真不值得拿出来说道啊。
缺点在哪里?我这套剑术根本就没优点啊。大师伯你要我咋个说嘛。我与人嗑嗑瓜子吹吹牛,到了剑气长城都没敢耍几次,大师伯怎么就当真了呢。
郭竹酒身体后仰,瞥了眼裴钱的后脑勺,个儿不高的大师姐,胆儿也真不大,见着了老大剑仙就发愣,见到了大师伯又不敢说话。就目前而言,自己作为师父的半个关门弟子,在胆子气魄这一块,是要多拿出一份担当了,好歹要帮大师姐那份补上。
左右没有介意裴钱的畏畏缩缩,说道:“有没有外人与你说过,你的剑术,意思太杂太乱?并且放得开,收不住?”
裴钱硬着头皮轻声道:“没有的,大师伯,我这套剑法没人说过好坏。”
说到这里,裴钱嗓音越来越低,“就只有那个荡秋千的剑仙周姐姐,说了些我没听懂的话,一见面就送礼,我拦都拦不住。师父知道后,要我离开剑气长城之前,一定要正儿八经感谢一次周剑仙,与周剑仙保证那一把剑意,会学,只是不敢保证学得有多好,但是会用心去琢磨。”
左右对于女子剑仙周澄一脉多种剑意凝聚为实质的那把缠绕金丝,并不上心,既然陈平安教过了裴钱该有的礼数,也就不再多说,只是说道:“你师父在我这边,却很是夸过你的这套剑术,还不止一次。说他弟子学生当中,敢说‘只说剑术,裴钱最似大师兄’这种话。所以大师伯我一直很好奇。”
裴钱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愧对了师父的厚望,“让大师伯失望了。”
左右笑了起来,“也亏得没人敢对你说那种混账话,意思太杂?收不住?不然我这个当大师伯,还真要替你说句公道话了。”
左右伸手指向远处,“裴钱。”
裴钱抬头望去,望向大师伯所指处。
曹晴朗和郭竹酒也举目凝视,只是看不真切,相对而言,郭竹酒要看得更多些,不止是境界比曹晴朗更高的缘故,更因为她是剑修。
有些时候,只要是了那先天剑修,确实有资格小觑天下练气士。
只可惜是在剑气长城,换成是那剑修难得的浩然天下,如郭竹酒这般惊才绝艳的先天剑胚,在哪座宗门不是板上钉钉的祖师堂嫡传,能够让一座宗门甘愿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倾力栽培的栋梁之才?
唯独连练气士都不算的裴钱,却比那剑修郭竹酒还要看得清晰,城头之外的空中,天地之间,骤然出现一丝丝一缕缕的驳杂剑气,凭空浮现,游走不定,肆意扭转,轨迹歪斜,毫无章法可言,甚至十之五六的剑气都在相互打架。就像大师伯见着了一头蛮荒天下的路过大妖,当做那水中游鱼,大师伯便随手丢出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渔网,只是这张渔网本身就很不讲究,看得裴钱很是费劲。
左右为了照顾裴钱的眼力,便多此一举地抬起一手,轻掐剑诀,远处空中,丝丝缕缕的万千剑气被凝聚成一团,拳头大小。
左右说道:“这么个小东西,砸在元婴身上,足够神魂俱灭。你那剑术,当下就该追求这种境界,不是意思太杂,而是还不够杂,远远不够。只要你剑气足够多,多到不讲理,就够了。寻常剑修,莫作此想,大师伯更不会如此指点,因人而异,我与裴钱说此剑术,正好适宜。与人对敌分生死,又不是讲理辩论,讲什么规矩?欲要人死,砸死他便是,剑气够多,对方想要出剑?也得看你的剑气答不答应!”
左右双指一切,将那剑气凝聚而成的雪白光球一切为二,那条纤细长线之中,迸射出璀璨的光芒,最终宛如一声春雷炸响,烟消云散,罡风激荡,声势极大,四周无数“无辜”剑气被搅烂,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新凝聚,运气好,便可以被某些远古剑仙的残余意志所牵引,再被温养,便可生成类似剑仙周澄一脉的精粹剑意,好似重生,剑仙人死千百年,唯独意思可重活。
左右缓缓说道:“这是等你剑气登堂入室后,下一个阶段,应该追求的境界,我就算有那万斤气力,能以一毫一厘之气力杀人,便如此杀人。”
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大师伯,我能不能不杀人?”
左右说道:“不可杀之人,剑术再高,都不是你出剑的理由。可杀可不杀之人,随你杀不杀。但是记住,该杀之人,不要不杀,不要因为你境界高了,就认定自己是在仗势欺人,觉得是不是可以云淡风轻,一笑置之便算了,绝非如此。在你身边的弱者,在浩然天下他处,便是一等一的绝对强者,强者危害人间之大,远胜常人,你以后走过了更多的江湖路,见多了山上人,自会明白。这些人自己撞到了你剑尖之上,你的道理够对,剑术够高,就别犹豫。”
裴钱欲言又止。
左右说道:“文圣一脉,只谈剑术,当然不够。心中道理,只是个我自心安,远远不够,任你人间剑术最高,又算什么。”
左右转头喊了一声:“曹晴朗。”
曹晴朗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大师伯看似是在说剑术,实则与理相通,念头与念头的交织,要么打架,四散而退,要么就像大师伯最终的那团剑气,相亲相亲,大道相近者齐聚,这就像一个人根本学问的形成,治学一事,要与圣贤书和圣贤道理较劲,更要与本心较劲,要与世道和天地较劲,最终犹然能够胜出之人,便是顶天立地,剑撑天地,为绝学续香火。”
左右十分欣慰,点头道:“果然与我最像,所以我与你言语无需太多。能够理解?”
曹晴朗笑着点头。
左右转头问裴钱,“大师伯如此说,是不是与你说的那些剑理,便要少听几分了?”
裴钱想起了师父的教诲,以诚待人,便壮起胆子说道:“醋味归醋味,学剑归学剑,根本不打架的。”
左右点头道:“很好,应当如此,师出同门,自然是缘分,却不是要你们全然变作一人,一种心思,甚至不是要求学生个个像先生,弟子个个如师父,大规矩守住了,此外言行皆自由。”
左右转头望向那个郭竹酒,心最大的,大概就是这个小姑娘了,这会儿他们的对话,她听也听,应该也都记住了,只不过郭竹酒更多心思与视线,都飘到了她“师父”那边,竖起耳朵,打算偷听师父与老大剑仙的对话,自然是完全听不见,但是不妨碍她继续偷听。
察觉到大师伯的视线,郭竹酒立即坐好,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大师伯每个字都重达万钧,我要好好接招了。”
裴钱哀叹不已,这个小姑娘真是目无尊长、无法无天啊。
左右说道:“郭竹酒,知不知道学了拳,认了陈平安作师父,录了浩然天下的落魄山谱牒,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