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试探性问道:“我用一大块金身碎片,与隐官老祖换个结契的小故事?”
故事其实不小。
只看解契一事,陈平安就用到了上古斩龙台行刑的斩勘刀,以一张青色符纸承载鲜血,取一滴心头精血,还要剥离出三魂七魄各一缕,灌注末尾署名当中。
寻常修道之人的结契解契,可不需要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要是这种买卖都不做,霜降觉得自己容易遭天谴。
陈平安却没兴趣做这笔买卖,有了那位金精铜钱老祖化身的长命道友,她极有可能担任落魄山记名供奉,家有聚宝盆,如今陈平安觉得自己十分淡漠名利,绝不至于见钱眼开。刑官走了,老聋儿跟着离开,此处所有的天材地宝,长脚再多,也跑不出一座牢狱天地。陈平安一直想要问老大剑仙,为何不将此地家底掏空,交给避暑行宫打理,或是搬去丹坊处置,可惜老大剑仙根本不给机会,每次现身露面,陈平安的下场都不太好。泥菩萨也有几分火气,包袱斋在哪里不可以开张?除此之外,将来岁月悠悠,可能会没个尽头,总得找点事情做,比如数钱,比如炼物。
陈平安手腕翻转,祭出那枚材质奇异的五雷法印,托在手心,虽然不过枣核大小,但是隐隐有雷鸣,五彩流光,气象森严,天然压胜鬼魅秽-物。
与那仿造白玉京宝塔和剑仙幡子一样,陈平安都不敢大炼为本命物,只是中炼,一来没必要大炼,再则也不敢贸然行事。终究是从离真那边得来之物,担心万一。如那松针、咳雷,也是得手极久之后,才从中炼变为大炼。当然不是信不过刘景龙和袁灵殿,而是大炼之物,不比寻常,除了会单独占据一整座本命窍穴,还会分走修士灵气,而这两件事,对于一个开府不多、灵气积蓄不够深厚的下五境练气士而言,就是天大的难题。
陈平安如今作为五境修士,气府数量其实不算少,可光是为了长生桥炼化的五行之属,就分去五座,皆需以灵气勤勉炼化,又能有多少的盈余灵气,可以被陈平安拿来“封赏群臣”?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然单开一座水府,以陈平安远游路上的一众机缘所得,绿衣童子们绝不会如此无所事事,例如那瓶蜃泽水丹的补给,每次水府久旱逢甘霖,灵气却依旧需要分给山祠、木宅等地一部分。
可即便是中炼此印,陈平安相信仅凭这件山上重宝,在那宝瓶洲藩属小国,当个斩妖除魔、术法通天的神仙老爷,没半点问题。而且即便行走山泽荒野,也会被当作谱牒仙师,因为修行五雷术,一旦术法道诀不够正宗,很容易就会伤及五脏六腑,日积月累,体魄残缺,并且不可逆转,比如那目盲道人贾晟,便是因为修炼旁门雷法,伤了一双眼睛……想到这里,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突然问道:“不是金沙?”
霜降掏出一颗柑橘大小的金身碎块,轻轻抛着。这等分量的宝物,可不常见,凿山取宝,老费劲了。
陈平安左手驾驭五雷法印,右手伸手一抓,将那金身碎块从化外天魔手中取来,攥在手心,片刻之后,就以炼三山道诀,将金身碎块炼化出一滴金色水滴,再以手指接住,轻轻抹在那枚五雷法印十六字真言的“攒”字上,如寺庙道观给神像贴金。
在此贴金过程,陈平安五座本命窍穴,皆有一丝灵气自行流转,如获敕令,来往手心,升腾而出,萦绕五雷法印,帮忙淬炼那一滴金色水珠融入法印,比起单独以炼物仙诀贴金,速度要快上一大截。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拼出五行之属本命物的优势所在,种种玄机,妙不可言。
陈平安收起法印和金身碎块,说道:“我家乡是那骊珠洞天,小时候,一个大雪天的深夜,我刚好做了个噩梦吓醒,然后就听到家门口那边有动静,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嗓音,那夜风雪大,所以听着不真切,只觉得很渗人,其实我当时很犹豫,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躲在被窝里,也想过宋集薪是不是其实也听到,他胆子大,会比我先出门,后来我还是畏畏缩缩出去了,然后救下了一个……”
说到这里,陈平安突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稚圭。
霜降熟稔陈平安的诸多心路历程,道破天机:“她不找那皇子宋集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选择从泥瓶巷西边巷口走入,入巷艰难,哪怕一门之隔,已经力竭,所以倒在了你家门口,未能敲响宋集薪的院门,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缘分。还有一种,则是她从顾璨家走入泥瓶巷,到了宋集薪家门口,临时改变主意,因为与一位大骊宋氏的龙子龙孙结契,约束多,说不定只能签订真正的主仆契约,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对于天地间最后一条真龙余孽而言,并不是一个如何舒心的选择。她被你救下之后,偷偷与你结契,因为你本命瓷已碎,神魂孱弱,结契一事,神不知鬼不觉。她就可以安安稳稳,凿壁偷光,”
陈平安点头说道:“的确是这样。”
“我的隐官老祖唉,哪有你这么做买卖的。”
霜降扼腕痛惜道:“你与那化名稚圭的女子,双方可是一桩平等契约,前边吃亏越大,后边享福就越多,隐官老祖你到底怎么想的?明摆着只要再熬熬,在那解契书上写得莫要如此决绝,将来你老人家可就是苦尽甘来的大好岁月了!简直就是躺着破境,在那书简湖,那坑你不浅的孽种泥鳅,如何反哺顾璨体魄神魂,隐官老祖你岂会不知?”
白发童子说得唾沫四溅,手舞足蹈,“不管那王朱,早年如何窃取你的命理气数,越是得道,天下事越讲个有借有还,这是定理,所以她只要得以真正化龙,你就算功德圆满,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一桩扶龙之功,从今往后,你能够获得一笔细水流长的收益。她每次破境,更会反馈结契之人,结金丹、养元婴,算得什么难事。单说天然压胜蛟龙之属、甚至是水神湖君一事,哪个修道之人,不梦寐以求?”
陈平安站起身,缓缓散步,微笑道:“我只知道,施恩与人,莫作施舍想。我当年不知道结契一事,只知道救下她,是随手为之。”
僧人托钵化缘,是为结缘。道家也有一饮一啄,莫非天定的说法。
霜降小心翼翼道:“隐官老祖,你是儒家门生,君子施恩不图报,我勉强可以理解。可是她害你多年运道不济,你仍然愿意以德报怨?会不会有那烂好人的嫌疑?”
陈平安摇头道:“事有缓急轻重之分,一来她稚圭在我心中,就只是个邻居,远远比不上宝瓶洲大势重要。再者,以德报怨?你很清楚,这其实与我的根本学问是相悖的,事分先后,错分大小,都得讲明白了,再来谈原谅、宽恕。”
陈平安停顿片刻,手心抵住那把斩龙行刑之物的刀柄,笑道:“假设大事已了,你让她现在站在我面前试试看?”
霜降现在一听到“试试看”三个字就头疼。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撇开是非、阴谋不谈,一事归一事,只说我与宋集薪和稚圭当邻居,其实没你想象得那么糟糕,甚至可以说,有他们在隔壁生活,我对活下去,会有些额外的盼头,好歹知道了百姓人家的好日子,约莫是怎么个过法,不缺钱花,衣食无忧。灶房砧板上,以菜刀剖鱼鳞的声音,或是大太阳,以木棍轻轻敲打竹竿上的厚实被褥,你听过吗?都很动听的。我不曾念书识字,就已经听说了不少书上言语,就归功于宋集薪的无聊背书。”
当时年少,陈平安一切都被蒙在鼓里,所想之事,只是一日两餐的温饱,夏日怕中暑,冬天衣衫单薄最畏寒,春怕年味,秋愁田地少。
与那邻居那对主仆相处,能帮忙的,泥瓶巷少年都会帮,例如路上遇到了,帮稚圭挑水,帮着晒书在两家之间墙头上。宋集薪那会儿作为“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好像有花不完的钱,那些钱又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宋集薪怎么开销都不会心疼,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
泥瓶巷太窄,宋集薪又是个喜欢享福的,还是个怕麻烦的,从来只会让稚圭一车车购置柴禾、木炭,一劳永逸,对付掉一个寒冬。
陈平安如果瞧见了,也会帮忙。那会儿,好像气力不支的稚圭,也会拎着裙角,跑去宅子门口那边,喊陈平安出门帮忙。
陈平安也不会拒绝,做这些琐碎事情,不是有什么念想,恰恰相反,正因为规规矩矩,对身边所有人都是这般,视为理所应当,陈平安做起来,才会衣衫沾泥、炭屑,心眼干净。更何况相较于为邻居的搭把手,陈平安为顾璨家里,所做之事,更多。
何况那个时候的草鞋少年,对于男女事,那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所以宋集薪那么个小肚鸡肠的同龄人,也不曾觉得陈平安对稚圭有什么想法,只会对刘羡阳和马苦玄,敏感且敌视。
偶尔稚圭在隔壁院子择菜,也会试探性与陈平安言语,她会说你帮了顾家娘俩那么多,你好歹要些酬劳,哪怕不是铜钱,她家庄稼地都是你在打理,那些收成,讨要几升白米之类的,总是在理的,如果那狐媚子的婆姨这都不答应,那就是她做人有问题,尽想着占你陈平安的便宜,小镇的长工短工,帮忙红白喜事,哪里不能挣钱。
宋雨烧曾经在吃火锅的时候,醉醺醺说过一番言语,当时陈平安感触不深,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陈平安,不是少年许多年。
再去细细咀嚼一番,就嚼出许多余味来。如饮一碗陈年酒酿,后劲真大,隔着好些年,都留着酒劲在心头。
年轻时记性好,每逢思乡,人事历历在目,心之所动,身临其境,宛如返乡。
上了岁数,记忆模糊,每逢思乡,反而感觉离乡更远。人生无奈,大概在此。
霜降笑着点头,“市井的鸡毛蒜皮,我还真懂得不少。”
陈平安打趣道:“堂堂飞升境大修士,也会知道这些?”
按照它先前与陈平安所讲的那个人生故事,作为流民孤儿的“小草”,漂泊不定,随时被霜雪冻杀,侥幸被一个殷实门户,收为奴仆,再给少爷当书童,因缘际会之下,被隐于市井的塾师相中根骨资质,赐名霜降,踏上修行之路,在这期间,确实是该知道许多民间疾苦的。
但是陈平安根本不信它那套说辞。
霜降揉了揉脸颊,“世间如我这般命苦的飞升境,好似啃泥吃屎长大的可怜虫,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