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思量一番,说道:“我师父那两个拳桩,你不是比我更早看到?又不难学,你应该会的。”
李槐悻悻然道:“我只是胡乱学了个‘千秋’睡桩,其实陈平安说了啥,我都没记住,只当自己是学了。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我就更不敢学了,怕被李宝瓶他们笑话。”
裴钱摇头道:“我不教拳。我自己都不会什么拳法。”
李槐说道:“你会啊!不是刚刚与薛河神问拳了吗?”
裴钱只是不答应。
我的拳法,拳落何处。
裴钱抬头看了眼天幕。
而大地之上,四周唧唧夜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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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国白云观外边不远处,一个远游至此的老僧,租赁了间院子,每天都会煮汤喝,明明是素菜锅,竟有鸡汤滋味。
所以得了个鸡汤和尚的绰号。
不解签,只看手相。偶尔算命,更多为人解惑。每次一两银子,进门就得给钱,解惑不满意,一样不还钱。
这天有个读书人登门,问自己能否考取功名。
老和尚看过了读书人的手相,摇摇头。
读书人大怒,开始说那科举误人,罗列出一大堆的道理,其中有说那世间几个状元郎,能写出名垂千古的诗篇?
老和尚递出手去,读书人气呼呼丢出一粒银子。
老和尚得了钱,落袋为安,这才笑道:“科举误人不误人,我不去说,耽误你做不成官老爷,倒是真的。”
读书人脸红耳赤,“你看手相不准!”
老僧自顾自笑道:“再者你说那状元郎写不出千古名篇,说得好像你写得出来似的。历史上状元郎有几个,大体上还是估算得出来。你这样制艺不精的落第书生,可就多到数不过来了。有些落魄书生,才情文采那确实是好,无法金榜题名,只能说是性格使然,命理不合。你这样的,不但科举不成,其实万事不成,靠着家底混日子,还是可以的。”
读书人挥袖离去。
“痴儿。”
老僧摇摇头,“怨大者,必是遭受大苦难才可怨。德不配位,怨不配苦,连那自了汉都当不得啊。”
那读书人正在门口穿靴子,听闻此言,火上浇油,转头怒道:“秃驴找打!”
“打人可以。”
老僧说道:“得给药钱!”
读书人犹豫一番,还是离去,与人便说这老僧是个骗子,莫要浪费那一两银子。
可惜老僧如今在青鸾国京城名气不小,后边等着看手相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一个神色悲苦的年轻男子进了屋子,问姻缘能否重续。
老僧看过了手相,摇头说难。
男子自怨自艾,碎碎念叨她真是无情,辜负痴心,但是我不怨她就是了,只恨自己无钱无势。说到伤心处,一个大男人,竟然双手握拳,泣不成声。
老僧点头道:“好的好的,多怨自己不怨人,是个好习惯。”
男子哽咽道:“法师,只想知道如何能解心结,不然活不下去了,真心活不下去了。”
大概是前边有同道中人,吃过亏了,男子抬起头,说道:“莫要与我说那什么放下不放下的混账话!莫要与我说那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浆糊话。老子放不下,偏不放下!我只想要她回心转意,我什么都愿意做……”最后男人小声念着女子闺名,真是痴心。
老僧说道:“两个法子,一个简单些,饿治百病。一个复杂些,却也能让你晓得当下日子,熬一熬,还是能过的。其实还有个,不过你得着月老去。”
言语之后,老僧搓动手指。
男人摇头道:“身上没银子了。”
老僧一脸嫌弃,“饿去。”
男人伏地大哭。
老僧无奈,“罢了罢了。递出手来。”
男人伸出手去,老僧轻轻一点前者手心,男子立即呆若木鸡,片刻之后,悠悠醒来,恍若隔世,额头满是汗水。
老僧说道:“我收你一两银子,你不过是做一噩梦而已,可我替你挨了那份剐心、油锅之苦,却是真真切切的,去吧。”
男人摇摇晃晃离去。
老僧轻轻叹息,手指并拢,轻轻一扯,然后轻轻往身上袈裟一搭。
之后来了个被自觉坑骗的汉子,丢了一两银子在地上,落座后,双手撑在膝盖上,咬牙切齿道:“既然打人需要给钱,那我不打人,只骂人,如何?啊?!”
老僧摇头,“不行。”
那人嗤笑道:“为何?!”
“骂得我,当然骂得,我又无所谓,只是我不忍心你徒增口业而已。既收了你银子,还要害你,于心何忍?世间身陷口业业障而不自知者,很是误己。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人之口、心两扇门,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我与你说关门,说口业清净,心境无尘,那儒家讲慎独,也是关门。道家崇清净,还是关门。心关难守,连那山上炼师都怕得很,可咱们这些凡夫俗子,若是连少说几句话都做不到,就不太妙了。现在还要骂?”
那人半点不含糊,破口大骂,唾沫四溅。
老僧瞥了眼地上那粒银子,忍了。也不赶人,只等那人骂得没力气了,任由那人离去后,老僧才又伸出双指,轻轻一钩,然后在袈裟上蹭了蹭。屋内事屋内了,至于其它,各有缘法了。
有位中年文士先在门外作揖,然后脱靴走入屋内,坐在蒲团上,将银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问道:“敢问法师,佛家讲因果讲轮回,可若真有来世,一报还一报,那我来世,又不知前世事,我还是我吗?我不知是我,种种业报,善报也好,恶报也好,懵懂无知,茫然承受,何时是个头?”
“好问。”
老僧微笑道:“可解的。容我慢慢道来。”
那人忍不住又问道,“为何人间报应,不能皆在现世?”
老僧眼睛一亮,一声大喝,“此时是谁,有此好问?!”
那人站起身,双手合十,“不知是否好问,只知法师好答。”
那人出门去也。
竟是忘穿了那双靴子。
下一个,是位相貌清雅的老人。
给了一粒银子后,问了一桩山水神祇的由来,老僧便给了一些自己的见解,不过直言是你们儒家文人书上照搬而来,觉得有些道理。
那位老者也不介意,便感慨世人实在太多鲁敦痴顽之辈,蝇营狗苟之辈,尤其是那些年轻士子,太过热衷于功名利禄了……
老僧只是听着对方忧愁世道,许久之后,笑呵呵问道:“施主,今日用餐,有哪些啊?”
对方微笑道:“不远处白云观的清淡斋饭而已。”
老僧点头道:“不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可不会由衷觉得斋饭清淡,而是觉得难吃了。”
对方脸色微变,老僧又说道:“只是吃饱了撑着的人,与饥汉子说饭菜不好吃,容易打嗝惹人厌啊。”
老人起身,冷笑道:“什么得道高僧,虚有其名!”
老僧收起银子,笑道:“银子倒是真的。”
之后来了个膀大粗圆的汉子,却畏畏缩缩,“大和尚,我是个屠子,下辈子投胎还能做人吗?”
老僧问道:“每日里杀生贩肉,所求何事?”
汉子有些局促,小声道:“挣钱,养家糊口。”
老僧笑了笑,“摊开手来。我帮你看一看。”
汉子最终笑着离去。
之后一人,根本就不是为了看手相而来,只是问那老僧,法师一口一个我,为何从不自称‘贫僧’?好像不符合佛门规矩吧?
老僧回答,我颇有钱,小有佛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