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欣慰笑道:“说说看,若是真能成事,解决一个潜在麻烦,我们正阳山一向赏罚分明。”
山主说到这里,瞥了眼一张空着的座椅,比那妇人位置靠前几分。
妇人心领神会,立即笑颜,只是突然犹豫起来。
山主更是善解人意,说道:“今天商议,已无大事,各位只管回去修行练剑。”
又有一些老剑修起身离去,祖师堂便空了一半。
那妇人这才说道:“我们琼枝峰一位女修,先前游历狐国的时候,与那清风城一位骊珠洞天出身的卢氏子弟,相互爱慕,咱们不妨顺水推舟,让他们喜结连理,结为一双山上神仙道侣,再与清风城许氏打个商量,让那男子入赘正阳山。此人祖籍大骊槐黄县,出身福禄街卢氏,与那刘羡阳更是死仇,而且不止一次。那卢氏子弟,早先就差点将刘羡阳打死在一条陋巷,后来陶丫头游历骊珠洞天那次,此人亦是被清风城许氏妇人相中,帮忙带路。所以刘羡阳,对此人一定怨气不小。”
山主点头,大致意思,已经明了,又是一个意外之喜,难不成眼前这个始终恪守规矩、不太喜欢出风头的妇人,正阳山真要重用起来?
妇人继续说道:“我们婚宴办得热闹些,然后故意放出风声给槐黄县城那边,刘羡阳肯定会听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刘羡阳大闹婚宴,打杀了那卢氏子弟,总好过刘羡阳将怨恨憋在心里,闹过之后,其实是好事,再往后,就没借口与我们正阳山纠缠了。”
坐在妇人对面那位老祖师,再次笑眯眯开口道:“妇人之仁。”
妇人没有反驳什么。
那老祖师说道:“只要刘羡阳在婚礼上敢出手,我就能让那卢氏子弟死得恰到好处。不但如此,再让那刚刚穿上嫁妆没多久的琼枝峰弟子,事后殉情便是。至于她是真死还是假死,不重要,还不都是由我们说了算。大不了让她学那苏稼,隐姓埋名,正阳山不会亏待他。我就不信闹出这么一场,阮邛还有脸护着那个刘羡阳。”
妇人轻声道:“晏祖师远见。”
那老祖师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好说。”
山主说道:“还得再想一个让刘羡阳不得不来的理由。”
陶家老祖笑道:“简单,让那清风城许氏家主顺便参加婚礼。他如今身上还穿着刘羡阳祖传的那件瘊子甲。相信清风城比我们更希望刘羡阳早早夭折。”
妇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今天说了这么多,让她有些疲惫。
正阳山一处对雪峰上,一对主仆,在建造于崖畔的仙家府邸廊道中赏景。
男子正是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他身边婢女名叫流彩,在外人跟前,就是个面瘫。死气沉沉,长得还不好看,极其不讨喜。
元白有些黯然神伤,没有想到只是出门游历了一趟皑皑洲,就已经家国皆无。
婢女的家乡,其实不算完全意义上的浩然天下,而是皑皑洲那座享誉天下的天井福地。
天井福地是皑皑洲刘氏的私人家产,最早发现之时,还是座灵气稀薄的下等福地,硬生生靠神仙钱砸出来的上等福地。
每年都会有那“天女散花”的盛况。每年开春,让刘氏家族的年轻女子,身穿七彩法袍,抛洒雪花钱。
不是刘氏钱不够,而是福地受那无形大道压制,至多就是上等福地了。
就连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都没办法跟天井福地媲美。
没办法提升福地品秩,也难不住皑皑洲刘氏财神爷,传闻嫡子刘幽州,小时候不小心说了句玩笑话,砸出个小洞天来,以后就是我的修道之地了。
于是皑皑洲财神爷觉得此事可行啊。
在那之后,看刘氏砸钱的架势,就是个无底洞,也要用雪花钱给它填平了。
所以浩然天下一直有个谐趣说法,谁能嫁给皑皑洲刘幽州,谁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管家婆了。
男子转头看着婢女,轻声道:“放心吧,我会帮你找到那位福地旧主人。”
婢女点点头。
一位从祖师堂御风而至的妇人,落在廊道中。
元白与她相互行礼。
妇人以心声言语,面有为难神色,与元白说了先前正阳山祖师堂那个提议。
元白听过之后,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
妇人轻轻叹息。
到了正阳山就足不出户的元白笑道:“前辈不用如此。”
在妇人离去后。
元白对那婢女愧疚道:“流彩,我争取帮你讨要一个正阳山嫡传身份,作为你未来修行路上的护身符,找你主人一事,我恐怕要失约了。”
婢女点点头,“没关系。”
妇人缓缓御风回了自家山头,正阳山规矩森严,每一位修士的御剑御风轨迹,皆有定例,高低都有讲究。
到了十分简陋的修道之地,妇人嗤笑一声,她坐在一张蒲团上,伸手捻动手腕上的那根红绳。
想起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那点仇怨,好一个泥娃儿到水里打架,螃蟹进锅里翻浪。
她现在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久未露面的师兄,为何会破天荒主动找到自己,还要她帮忙照顾那个从皑皑洲天井福地走出的流彩,不用多事,保证她不死就行了,此外都无所谓。
可她绝对不敢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举动,更不敢在她身上动手脚,不然以她的一贯作风,那流彩,与元白,再与刘羡阳,是可以有些姻缘的。
师兄之天算,堪称匪夷所思。不然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压过整个中土阴阳家陆氏。
她至多是玩弄、操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再以一洲大势砥砺自身大道罢了。
但是师兄却远远不止于此。
她那师兄眼中,仿佛一直看着所有的天下。
她自言自语道:“师兄,何为以一消一?”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打着盹。
先前从神秀山那边得了两份山水邸报,让刘羡阳很乐呵。
第一份邸报是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最新一份,则是给出了候补十人。
刘羡阳既佩服两份评点的幕后人,也佩服那些很快就能给出更多详细内幕的情报。
这些个山上神仙,难道成天没事,就喜欢逛荡来晃荡去打探他人消息吗?
刘羡阳瞬间退出寤寐状态,一抬头,笑着打招呼道:“余米兄。”
是被魏山君丢到自己跟前的剑仙米裕。
米裕拎着张竹椅,坐在刘羡阳一旁,然后递给刘羡阳一把瓜子。
一起嗑着瓜子,米裕笑道:“披云山那边刚刚得知,福禄街那个姓卢的年轻人,要跟正阳山琼枝峰一位仙子结为道侣了。”
刘羡阳笑呵呵道:“那么清风城那位许城主肯定也会在婚礼上露面了。”
米裕愣了一下,“你没想着去那边砸场子?我可是都做好打算,要陪你一起走趟正阳山了。”
刘羡阳吐出瓜子壳,笑道:“我家小平安,是不是与你早早打过招呼了,要你盯着我点,不让我意气用事?”
米裕摇头道:“还真没有。”
刘羡阳大怒道:“这家伙如此没良心!都没让余米兄为我护道?!他娘的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大概是忘记猴子偷桃的滋味了。”
米裕有些头疼。
刘羡阳这家伙的脑子,转得不太合常理啊。
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兄弟。
刘羡阳继续嗑着瓜子,弯着腰望向远方,“要是没有那份山水邸报,我就真去正阳山走一遭了
,可既然小平安还活着,那就两说,以后等他一起吧。他不仗义,我仗义啊。”
米裕笑道:“候补十人,有个杏花巷马苦玄。”
刘羡阳点头道:“可怜的搬柴兄,与马傻子每天朝夕相处,肯定恶心坏了。”
米裕疑惑道:“搬柴兄?谁?”
刘羡阳解释道:“泥瓶巷那个宋集薪,如今的藩王宋睦。”
米裕不再多问,这些与隐官大人有关的陈年往事,米裕兴趣不大。
刘羡阳嗑完瓜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无奈道:“刘大爷不济事啊,别说两份榜单都没有登榜,就连先前北俱芦洲选出的宝瓶洲年轻十人,一样没我,难道是因为我没找到媳妇的缘故,不然没理由比小平安差啊。”
米裕听过就算了。
不然在自家落魄山,还有这巴掌大小的槐黄县,容易让外乡人脑子发昏,完全转不过弯来。
米裕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两份榜单。
新鲜出炉的候补十人,一样没有先后名次。
除了真武山马苦玄。
还有蛮荒天下王座大妖刘叉的首徒,竹箧。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某位女冠。
守心寺的一位僧人。
游历第五座天下,符箓派修士蜀中暑。出身于流霞洲的天隅洞天。洞主独子。
诞生时便有祥瑞异象,恰逢中秋夜,太液池有白莲数枝盛开,有神女怀捧白玉灵芝,亲手为其赐福,点额头。
不但如此,还赠送一株解语花,先后花开六瓣,各有一字,一语天然万古,即将开出第七瓣,多半会是个“新”字。
竹海洞天,少女纯青。是那位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弟子。精通炼丹,符箓,剑术,武学技击,无所不精。
少女也是年轻十人、候补十人当中,唯一一个年龄详细到年月日的存在。
才十四岁。
青冥天下,不被白玉京认可的米贼一脉,道士王原箓。
中土神洲一个叫许白的年轻人。
出身一个藩属小国,有一处位于市井的许愿桥,守桥人姓许,有个儿子,少年风姿卓绝,好似谪仙人,故而绰号许仙。
据说许白在年幼读书时,便有神人仙灵,在背后帮忙燃灯照明。
后来夜宿桥上,少年梦见有一老道人曳杖而来,癯然山野之姿,似有道气者。少年似睡非睡,骤然点灯之后,人在星海鱼在天。
流霞洲一个福缘深厚的年轻人,给了个梦游客的古怪说法。
青冥天下,捉刀客一脉的一位纯粹武夫。年近五十,山巅境瓶颈。
除此之外,候补十人,也有第十一人,因为先前那个隐官,有了“第十一”的说法,所以此人就有了个“二十二”的绰号。
此人并不算长的人生,简直就是一部最神怪志异的传奇,最早资质尚可,故而只是成为宗门的外门不记名弟子,受尽白眼,历经坎坷,情伤亦有,然后在一次下山历练途中,为了救下他人,不幸遇难,最终沦为半死不活的鬼物。
当他重见天日之时,手握一座洞天。
年纪轻轻,就是一座宗门的宗主。重新整肃宗门,宗门之内,一大堆的祖师爷。偏偏能够服众。
传闻与游历青冥天下的儒家亚圣,以及自家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玄都观孙道长,以及炼丹第一人,都有过交集,皆有传授道法或学问。
他的神仙眷侣,更是惊世骇俗。
是另外一座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
双方无论是年纪,修为,身份,都极为悬殊。
关键是两座宗门之间,本是结仇数千年的死敌。
所以当双方成为道侣之后,几乎半座青冥天下的修士都在瞠目结舌。
刘羡阳摇晃着小竹椅吱呀作响,喃喃道:“流霞洲梦游客,有那么点意思。”
如今许多宝瓶洲修士,除了倍感与有荣焉,更是扼腕痛惜,风雪庙魏晋刚刚过了五十岁,藩王宋长镜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然先有宋长镜和魏晋共同跻身年轻十人,分别占据一席之地,又有马苦玄紧随其后,跻身候补十人。
数座天下,两份榜单,总计二十一人。
浩然天下最小的宝瓶洲,就会是独占三人的气象!
刘羡阳突然转过头,盯着米裕,一本正经道:“余米兄,你长得如此风流倜傥,以后落魄山要是有那镜花水月的活计,肯定能挣大钱。到时候你带带我啊,我给你当绿叶!”
米裕目瞪口呆,突然有点明白当年隐官大人的真诚眼神了。
所以米裕立即挺直腰杆,“拉上魏山君一起,有福同享!”
刘羡阳赶紧道:“再来点瓜子,庆祝庆祝。”
米裕又摸出一把小米粒赠送的瓜子,分给刘羡阳一半。
热热闹闹的清风城,三教九流融洽杂处。熙熙攘攘,都是求财。
许氏又有那狐国,所以这座清风城,是宝瓶洲出了名的英雄冢温柔乡。
一个开设香料铺子的年轻男子,岁数应该还没到而立之年,名叫颜放,气态雍容,好似家道中落的贵公子。
前些年在这边落脚,在山上神仙满大街的清风城,这个掌柜,还是不起眼。
香料铺子打交道的,自然都是女子,多是家境殷实的妇人,或是爱美的少女。
男子面容未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眼神,好像早已不惑之年。
这样的一个男人,又卖着香料,哪怕待客算不得殷勤,只能算是礼数周到,生意也不会差的。
女子的发髻,珠钗,衣饰,这位掌柜,什么都懂。
年轻掌柜喜欢逛书肆买书,于是结识了一个家境尚可的书商朋友。
那书商家底丰厚,清风城的书肆买卖,算他最大。只是在这清风城,就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的门户了,相较于那些神仙往来的豪门府邸,根本不够看。
今天颜放被那书商拉着去家中喝酒,喝高了,书商就开始与颜掌柜称兄道弟,开始诉苦自己在清风城的立足不易,嫁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那么坎坷,竟然会被那未来亲家瞧不起,说自己这份产业,搁在任何一个藩属小国,都算富甲一郡了,结果在这清风城竟然会被人嫌弃门槛太低。
而他那个原本幽怨不已的女儿,其实如今早已不再每天以泪洗面了。就像今天,她便隔三岔五来问父亲酒菜够不够。
颜掌柜便给了一条颇为奇怪的生财之道,拧转酒杯,缓缓道:“袁兄,我未必能够帮你挣大钱,但是可以帮你子孙三代,有笔细水流长的收入。”
书商愣了愣,小声道:“老哥我洗耳恭听。”
年轻掌柜笑道:“自认书、画、文、篆刻,还算精通,又不至于太好,注定成为不了什么大家,但是靠这个做点营生,还是不难的,只不过我缺那本钱,袁兄刚好有,刚好拿来献丑了。袁兄是清风城最大的书商,那么版刻书籍,就很容易了,每隔一年,我负责为袁兄编撰出一部印谱,一百方印章,东拼西凑个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万确、有据可查的大家手笔,其余几方才是假。”
书商疑惑道:“作假?怎么卖?不是老哥信不过你的篆刻,实在是兜里有大钱的,个个人精,不好糊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