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先生所言极是,一门慎独功夫,深厚得可怕了,简直比武夫止境还要止境。”
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顺着话题岔开话题,“就像郁泮水那个臭棋篓子,与人下棋的时候,旁观者喝彩声很多,可劲儿拍手叫好,最可怕的是那些旁观者,真心觉得在棋盘上昏招不断的郁老儿,下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神仙手。郁老儿还好说,知道个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但是世道里边,多少个只是有那一技之长的,久而久之,真就误以为自己技技皆长了,修道有成的,几天不见,下棋成了国手,又隔了几天,又多了个丹青圣手,到了山下随便说几句,就成了纵横捭阖的长短家,妙语连珠的清谈家,随便说个不好笑的笑话,能赢得满堂喝彩,酒桌上所有人都在那儿捧腹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笑着不说话。转折生硬了些。
崔东山哀怨道:“大师姐,这就不厚道了啊。”
裴钱其实已经醒来,只是依旧装睡。
崔东山不依不饶道:“大师姐,醒醒,按照约定,你得帮着玉牒去将那座砚石小山,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裴钱只好睁眼,打了个哈欠,可她还是躺着不动。
姜尚真来了。
裴钱就站起身,走向纳兰玉牒那边,帮忙分出一堆石材的品秩高低。
陈平安打算今天走一趟老君山,至于储君之山的砚山,当然不会错过。
姜尚真进入此地,手里边拎着一只一只竹黄笔筒,崔东山眼睛一亮,阔绰阔绰,不愧是义薄云天的周老哥。
姜尚真笑道:“与山主打个商量,砚山就别去了吧。”
陈平安笑道:“凭啥不让去?我可没有让福地如何为我破例。只是按照规矩上山下山。”
姜尚真抬起手中那只竹雕笔筒,一本正经道:“在商言商,这桩买卖,福地明摆着会亏钱亏到姥姥家,我看不过去。”
陈平安从云窟福地挣钱,姜尚真心里边确实难受。
纳兰玉牒那小姑娘的一件方寸物,还好说,裴钱呢?崔老弟呢?年轻山主呢?!哪个没有咫尺物?何况那几处老坑洞,经得起这仨的翻腾?
只要给这伙人登上了砚山,就陈平安那脾气,真会搬走半座砚山的美石良材!而且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但是姜尚真自己花钱,心里边痛快。虽说赠送出这只等同于一座山水秘境的竹黄笔筒,姜尚真如此花钱,只会比福地砚山亏钱更多,却是两回事。
是先前陈平安养伤的那处山水秘境。
陈平安笑纳了,将笔筒收入袖中。要当首席供奉,没点诚意怎么行,霁色峰祖师堂议事,他还得力排众议呢。
这处茅屋掩映竹海中的山水秘境,风景秀美,陈平安有些私心,打算回了落魄山后,让魏檗帮忙与山根
水运衔接,当做自己用来闭关修行的修道之地。
白玄破天荒说要勤勉练剑,最后就只有纳兰玉牒,姚小妍和程朝露三个,跟着陈平安他们一起去往老君山。
姜尚真倒是答应了三个孩子去砚山继续碰运气。
一行人离开云笈峰,去了老君山,走入那幅万里山河图,裴钱说要与纳兰玉牒一起,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虽说在这云窟福地,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有裴钱在孩子们身边……想到这里,陈平安怔怔出神,什么时候裴钱都可以为他人护道了?裴钱什么时候变得不是一个孩子了,所以陈平安忍不住望向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背影,说了句很多余的言语,“你自己也要小心。遇到事情,就找师父。”
裴钱转过头,咧嘴而笑,做了个往额头上轻轻一拍的动作。
在老君山之巅的那幅万里山河画卷当中,上百处山水形胜之地,陈平安不惜耗费足足半天光阴,从最南端的渝州驱山渡,一路往北游历,一一走过,逛了个遍。
陈平安期间逛了昔年未曾真正踏足的大泉蜃景城,当然还有那北方大门派的天阙峰和金顶观,尤其是金顶观,陈平安几乎没有缩地山河,行走极慢,最后首次重新返回一地,站在一处桃叶之盟的金顶观藩属山头,陈平安不再挪步,取出一块云窟姜氏颁发的老君山特有玉牒,运转一丝丝灵气浇筑几个玉牒上边篆刻的地名,最终山河图中十余处仙家山头,蓦然变大,拔地而起,陈平安手持玉牒,大地之上,又有十多处风水宝地一一矗立而起,环顾四周,最终撤去一部分灵气,将半数山头景象,一一缩退回画卷当中。
陈平安手心抵住狭刀斩勘,轻轻敲击刀柄,陷入沉思。
避暑行宫藏书极丰,陈平安当初独自一人,花了大力气,才将所有档案秘笈一一分门别类,其中陈平安就有仔细翻阅云笈七签二十四卷,当中又有日月星辰部,提及北斗七星之外,犹有辅星、弼星“两隐”。浩然天下,山泽精怪多拜月炼形,也有修道之人,擅长接引星斗浇筑气府。
但是在万年之中,北斗逐渐出现了七现两隐的奇怪格局,陈平安翻过老黄历,知道真相,是礼圣当年带着一拨文庙陪祀圣贤和山巅大修士,联袂远游天外,主动寻觅神灵余孽。
亚圣一脉,折损极多。龙虎山大天师也陨落在天外。
辅、弼两星之所以会莫名其妙隐去,就是因为它们曾经是大修士和远古神灵的厮杀战场之一。
崔东山蹲在陈平安脚边,白衣少年就像一大朵在山巅落地歇脚的白云。
“这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杜老观主,神仙气十足啊。”
陈平安笑道:“小龙湫之所以没有参加桃叶之盟,什么推衍古镜残余道韵,重新炼制一把明月镜,既是实打实的好处,同时又是个障眼法,小龙湫说不定私底下早就与金顶观接触了,一旦被小龙湫成功占据太平山,再转去与金顶观缔结山盟,又能获得某个承诺,暗中攫取一笔利益,最赚的,还是金顶观,这座护山大阵只要成形,可是囊括了小半座桐叶洲,足可媲美你们玉圭宗的山水阵法了吧?”
“差不多是真相了。”
姜尚真点头道:“若是没有包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成其它两座山头替代,只能算是一般的七现两隐,哪怕凑成了北斗九星的法天象地大格局,还是稍稍差了点,毕竟金顶观只有一座,底子也不够雄厚。”
“已经很惊世骇俗了。杜含灵一个元婴境修士,金顶观一个宗门候补,就这么敢想敢做,厉害的厉害的。”
陈平安啧啧道:“杜含灵不愧是你们桐叶洲的山上君主,既当了乱世之枭雄,能够明哲保身,又成了治世之豪杰,可以乘势崛起。葆真道人和邵渊然好福气,摊上这么个好观主。”
姜尚真感慨道:“我与山主,英雄所见略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缓缓道:“太平山,金顶观和小龙湫就都别想了,至于天阙峰青虎宫那边?陆老神仙会不会顺势换一处更大的山头?”
姜尚真笑道:“陆雍是咱俩的老朋友啊,他是个念旧之人,如今又是极少数能算从别洲衣锦还乡的老神仙,在宝瓶洲傍上了大骊铁骑和藩王宋睦这两条大腿,不太可能与金顶观结盟。”
陈平安双手笼袖,眯眼道:“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其中又以天权最暗,文曲,刚好是斗身与斗柄衔接处。”
姜尚真笑问道:“山主跟金顶观有仇?”
陈平安的想法却极其跳跃,反问道:“大泉王朝有座郡城,名为骑鹤城,相传古代有仙人骑鹤飞升,其实就是一座小山头,四周地盘,寸土寸金,与那倪老先生,有没有关系?”
当年在那骑鹤城内,还有过一场少年武庙借刀的风波。
当然也曾遇到过一位极懂人情世故的土地公,陈平安当时本想要送出一颗小暑钱作为酬劳,只是老先生没收。
至于杜含灵的嫡传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以及徒孙邵渊然。陈平安对这两位身为大泉供奉的师徒都不陌生,师徒二人,曾经负责帮助刘氏皇帝盯住姚家边军。只不过陈平安暂时还不清楚,那位葆真道人,前些年已经辞去供奉,在金顶观闭关修行,依旧未能打破龙门境瓶颈,但是弟子邵渊然却已经是大泉王朝的头等供奉,是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了。
姜尚真抚掌大笑,“山主这都能猜到!”
确实是那位藕花福地倪夫子,“飞升”来到浩然天下的气象余韵,才造就出那处被后世津津乐道的仙人遗址。
陈平安说道:“当年在大泉王朝被人围猎截杀,事后总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金顶观其实参与其中了,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有露面。联系如今桐叶洲的形势,一场大战过后,竟然还能被杜含灵精心挑选出七座山头,用来打造大阵,我都要怀疑这位老观主,当年与蛮荒天下的军帐是不是有内幕勾结了。”
姜尚真道:“当然可以如此猜测,但是没有任何证据,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放心,我又不傻,不会因为一个都没见过面的杜含灵,就与半座桐叶洲修士为敌的。”
如今的杜含灵,境界是不高,但却是桐叶洲山上修士的人心所向。与金顶观为敌,就等同于与整个桃叶之盟为敌。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这幅山河图的摹本,我得再多看看,下宗选址,事关重大。”
相信姜尚真肯定已经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况与这位自家供奉,没什么好藏掖的。
说不定先前叶芸芸在黄鹤矶的出现,都是姜尚真有意为之,为落魄山和蒲山牵线搭桥。
姜尚真说道:“如果有山河摹本,就比较犯忌讳了,不过我可以让人赶工临摹出来。”
陈平安就将一句话咽回肚子,本来想说自己可以掏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