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三章 霁色峰上(2 / 4)

剑来 天蚕土豆 40850 字 2023-08-27

记得小时候,宋集薪偶尔撇下稚圭,独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实胆子不大,怕鬼,就会一边跑一边喊那陈平安的名字。每天晚上总也不点灯的同龄人,就会吱呀开门,遥遥应一声。

在陈平安去龙窑学烧造瓷器之后,宋集薪年纪大了,学了几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书上道理,就不这么闹了,也会觉得丢脸,加上也怕吵到稚圭,在更后来,双方闹了那么一场,估计就算一个乐意喊,一个也不会应了。不过住在泥瓶巷另外一端的小鼻涕虫,顶替了宋搬柴,顾璨不知为何,每次一个人去田垄趴着钓黄鳝,回家都喜欢绕路,非要穿过一整条泥瓶巷回家,小鼻涕虫腰悬一只竹编小鱼篓,一边跑一边可劲儿喊着陈平安的名字,陈平安只要在家,都走出屋子,大多会站在院门口外边,与顾璨聊几句。刘羡阳偶尔听烦了,会扯开嗓子骂几句喊鬼呢,顾璨停步之前,就会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赶紧把那懒货王朱喊起床,一起烧香,求求祖坟冒青烟……宋集薪其实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小鼻涕虫,不知如何说服了顾璨,宋集薪他家每天都要换春联、门神,宋集薪不心疼那几个银子,但是谁不烦啊。

顾璨这个小王八蛋,比陈平安记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来自己家门口丢石子砸窗户的。当年觉得可笑、事后越想越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每逢雨雪泥泞,巷子里边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人的,而且稍稍错开的两串脚印,只出现在半条巷子。这意味着顾璨是冒着雨雪天气,出了自己家门后,是绕路到了小巷另外那边,再走向陈平安和宋集薪那边,砸完石子就沿着原路飞奔逃走,直到今天,宋集薪都很好奇那双大人的鞋子,顾璨到底是栽赃嫁祸给了谁,当年到底是从谁家里偷来的,这个小鼻涕虫又是具体怎么“一路行走”的。

要知道,那会儿的顾璨,才四五岁啊。

如今的顾璨,好像还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关门弟子,已经在中土神洲是出了名的“讲理之人”。

如果说小时候的陈平安,只是由不得他怕麻烦,所以习惯成自然,变得很不怕麻烦,那么顾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天生的了。

宋集薪哪怕今天与陈平安重逢,依旧觉得顾璨,其实比陈平安,更像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是天生的野修,或者说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

而且宋集薪笃定在未来百年内,顾璨一定会是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几个天才修士之一,或者没有之一?

宋集薪想到这里,笑了起来,轻声道:“我们泥瓶巷是个好地方,我小时候不该怕鬼的。”

大渎水畔,马苦玄独自一人,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然后十指交错,静待一场苦等多年的问拳,姗姗来迟,让他好等。

不过如今大概可以换成问剑了。

半个朋友的余时务已经识趣走了,余时务就这点最好,那些难听的好话,愿意说个一两次,却也不会多说,不会惹人烦。

背对济渎祠庙大门的一袭青衫,缓缓而行,天生左撇子的剑客,悬剑在右,右手拇指抵住剑柄

,不着急推剑出鞘。

这把长剑,名为“夜游”。

仗剑夜游,鞘外剑光,光亮如月。人间夜幕,剑客提剑,如持灯烛。

马苦玄以心声遥遥问道:“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老规矩,画个圈,谁出去算谁输?”

陈平安一个微微弯腰,左手握住那把“夜游”,拔剑出鞘,一个前掠。

悄然无声,陈平安一人一剑,带着那个大渎畔的马苦玄,一起就此身形消失天地间。

与马苦玄先后干架两次,一向都是陈平安沉默当哑巴,马苦玄喜欢絮叨个不停,今天过后,这个不太好的习惯,相信马苦玄肯定会改。

笼中雀,马苦玄置身于剑气茫茫、纵横交错的天地中,眯起眼,只见天幕处,骤然间出现了一粒光亮。

在依旧静止不动的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剑光之间,天地震动,渐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灵,有些是货真价实的金身法相,有些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总计多达十二位。

十二尊巍峨神灵,悬空而立,脚下都踩着一颗颗同样是马苦玄观想而出的古老星辰。

马苦玄则缩小为一粒芥子,如一位练气士阴神远游天外,遥遥可见那日月星辰。

在他人小天地中,自成一座小天地。

一剑直斩而下,原本笔直一线的剑光,先后出现了十一次剑光弯折,依旧是一剑,斩开真真假假的十二神灵金身。

马苦玄嗤笑一声,一粒芥子身形,竟是直接化作虚无。

但是在马苦玄身形消散后,笼中雀剑气小天地,竟然开始自行扩大,因为浮现出了一座远古遗址,是一大片的星河,漩涡流转。

隐隐约约,四座高耸天门,各在一方,掩映在星河璀璨当中。

在那星河漩涡当中,有一条极为瞩目的金色丝线。

东西两边,日月高悬,又各自拖曳着一条螺旋状七彩光线的登天之路。

在席卷两座天下的那场大战之前,两座飞升台,一处依旧保持相对完整的骊珠洞天“螃蟹坊”,一处是道路早已断开的蛮荒天下托月山,飞升之境,就是那处三教祖师都无法彻底打破禁制的“天庭”,因为那边的“山水禁制”,是以数以千万计的星辰,皆是由一副副神灵尸骸分化而成,再与一条大道显化为“某种真相”的光阴长河相互牵连。

要论阵法,一座天庭遗址,就是数座天下的阵法之源。

当年那场大战,曾经有相当一拨人族修士,因为没有立即撤出战场废墟,长久置身其中,竟然在某一刻就各自形销骨立,塑造金身,最终在阵法牵引下,凭借自身蕴藉的某一类神性,自动与大道契合,迅速剥离人性,成为一位位崭新的神灵……然后这些神灵,一部分被拘押在了兵家各大祖庭、宗门,一部分被剑修当场斩杀,哪怕金身彻底破碎,消散的魂魄,却永久被拘押在了遗址当中,与大阵融为一体。

传闻佛祖是最后一位撤出此处遗址,但是依旧未能真正打破禁制,因为哪怕只差丝毫,都是天壤之别,结果半点无异,看似沦为废墟的天庭,都会重归为旧的那个“一”。一旦神灵各归其位,得以“补缺”,甚至就会恢复大战之前的面貌。

当时为佛祖护阵之人,分别位于四座破碎天门附近,撑开天地,至圣先师,道祖,兵家老祖,“年轻剑修”陈清都。

这些注定不会记载书上的老黄历老故事,都是阿良那次重返剑气长城,与陈平安说的。

而白玉京镇压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国镇压的鬼物,以及礼圣坐镇天外,很大程度上,就是防止有任何遗漏,被一些远古神灵余孽借机壮大实力,人族修行登顶,难如登天,但无论是化外天魔还是鬼物,甚至是在天外的某些“新人”,只要被神灵拘押丢入遗址当中,只要大道契合,根本无需修行,瞬间就会是一位位天赋神通的崭新神灵,得以重新现世,而后世万年的数座天下,之所以会有某些高位神灵的转世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大道之争的“拦路”,力求哪怕有那万一,在遗址当中崛起的新神灵,都无法占据某些位置关键的神位,尤其是那几个至高神位。

而礼圣与文庙圣贤,以及一小撮飞升境大修士,再加上各自“与己道合道”的诸子百家祖师,都会在礼圣“开门”之后,以一种种大道显化,才得以打杀那些崭新神灵。那是一场相互大道消磨的新旧大道之争,这就是为何诸子百家的老祖师,几乎人人都在以学问证道,却偏偏在浩然天下极少露面现身的根源所在,因为他们需要在浩然“一吃饱”,就需要“尊礼循例”去往天外。

所以昔年在剑气长城,阿良也好,师兄左右也罢,都对礼圣,极为尊敬。

阿良更是说过,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里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咱们浩然天下最讲道理、同时又最会打架的礼圣。规矩重,道理沉,只落在所有的山巅高人身上,却轻在凡俗夫子肩头。

而且谁不服气,在那中土文庙都极少出现的礼圣,就从天外重返浩然,亲自去那诸子百家的某座祖师堂,与之讲理。

阿良说曾经还有位诸子百家的老祖宗,给逼急了,大骂礼圣是以内圣之名行霸道之实,结果给不言不语的礼圣直接拽向天外,然后结结实实聊了三十年,问道一场,如果不是礼圣帮忙补全一家学问缺漏,点到为止,后者差点就要转入儒家当圣贤。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还有一位是西方佛国那位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萨。

陈平安说第四个,不用讲了。

把辛苦铺垫半天的阿良,又给憋了半天,最后悻悻然道,不曾想咱们那位老大剑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没有地位。

当时阿良走在太象街上,一边与陈平安调侃了一句,老话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真不骗人的。同时一脚轻轻踹开个都不认识就敢朝他吐口水、表达仰慕之情的小屁孩,一脚踹得那孩子趴自家大门上当门神,跌落在地后,哇哇大哭,然后就立即跑出个妇人,笑着大骂阿良没良心,怎么这么狠心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阿良当时瞥了眼那坐地上哭花脸的孩子,问陈平安,长得像不像?陈平安说还好,大概是相貌更随他娘。

那妇人立即朝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笑着说打算让儿子顺便认个干爹算了。看着那两个装聋作哑快步离开的狗日的,妇人大笑不已。

再后来,那个孩子跟随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妇人和她男人,只因为丈夫是元婴,哪怕她不是地仙,就都没走。

陈平安此刻持剑站在一道天门外,问道:“护道人不在身边,就放不开手脚了?”

马苦玄的笑声,响彻天地间,“先找到我再说,看看先谁耗光灵气。”

陈平安不着急递出第二剑,一手负后,单手拄剑,仰头望向那道高耸入云的华美天门。

关于天庭遗址一事,避暑行宫没有任何秘档记录,给阿良勾起了兴趣,陈平安倒是还问过老大剑仙几句。

老大剑仙给过一个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只说当年剑修分为两拨,一拨是他带头,觉得既然都没有神灵在头顶了,又吃不掉这块地盘,那就所幸彻底封禁起来,好歹还可以给后人一个机会。最少在这件事上,他陈清都,还有龙君和观照,都是与三教祖师是站在一边的,但是另外那拨剑修,还有兵家老祖,都觉得不该如此,一个是觉得功劳最大,一个是野心勃勃,认为惹来那些逃窜的神灵余孽疯狂反扑,怕什么,来了更好,大不了来一场彻底断绝后患的玉石俱焚,什么天地崩碎个七七八八,什么光阴长河就此炸开,再无天地灵气,后世无法修行,大不了他们这一小撮登顶之人,不管那几座天下雏形的地盘众生,死绝了又如何,由他们再换一处,休养生息个千年万年,到时候一样是人族为尊的格局,至于后世天地苍生,就此断绝修行登高之路,还能省去许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为有序稳固,天地隔绝,天人相分,连那道祖所担心之事,都一并打消了苗头。

马苦玄的嗓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戏谑,“选择在这里打,要分出胜负的话,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时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却要消磨实打实的道行,在异乡拼了命才攒下个剑仙身份,来之不易,怎么才回家没几步路,就不晓得好好珍惜了啊。”

马苦玄啧啧道:“打小穷怕了,一有钱就摆阔?那你跟那些只知道劝我多出几斤气力的山上废物,好像没啥两样嘛。”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借此机会,好好打量起那座天门。

因为这座天地只是马苦玄的观想之物,所以很多细节,都与陈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于那些星辰和一条光阴长河,更是花架子吓唬人的摆设。

陈平安收剑入鞘,并且重新背在身后,说道:“行了,整座观想遗址就是你,藏个什么,真以为我拿你没辙?今天这第三场,还当是打个平手。下一场,该如何就如何,你愿意分生死,给你机会就是了。”

下一刻,陈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气势如虹的剑阵,凭空出现,不计其数的飞剑,宛如四条雪白星河,浩浩荡荡涌现四座天门。

天地寂静片刻,马苦玄一粒心神显化身形,出现在陈平安身边,问道:“就不怕我泄露你两把飞剑的根脚。”

陈平安说道:“一码归一码,我们之间的恩怨且不去说,你这个人得势就张扬,动辄与人撕破脸,可最少还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说实话,我除了烦你,却不觉得你的作为有多少恶心。早年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脾气、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剑修,拜你所赐,跟他聊得比较投缘。”

马苦玄笑道:“我收了个嫡传弟子,是纯粹武夫,资质还算不错,你以后给他问拳落魄山的机会,三次,如何?”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前提是他赢得过我的开山大弟子,而且他问拳裴钱,也算三次机会之内。”

马苦玄说道:“没问题。”

马苦玄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说实话,这个世道,可把我给恶心坏了。”

陈平安说道:“你也没少恶心别人,没资格说这话。”

马苦玄爽朗大笑。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后掠,马苦玄一粒心神随之后撤,两人始终并肩,一起望向那座高悬的远古遗址。

陈平安默默说道:“无边风月,有道天地。”

马苦玄嗤笑一声,“书最不值钱。”

双方几乎同时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渎水畔,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内。

陈平安背剑,步行重返大渎祠庙。

借住在屋舍内,陈平安跟祠庙这边借了几本圣贤书,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庙禁绝的书籍,陈平安点燃桌上一盏油灯,一夜无眠,只是缓缓翻书,偶尔起身,推窗望外,凉风拂面。

在陈平安乘坐渡船,从桐叶洲跨海进入宝瓶洲地界后,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门口,能够察觉、却始终无法打开的一堆光阴画卷卷轴,总计二十四幅,好像自动打开了山水禁制,都可以打开,一幅幅画面,一览无余。

比如谷雨时节,一行乡野采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纤细,双手采茶,动作娴熟,突然一个风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风拂动的柳条儿,少女蓦然抬头,望向一处山头,有大蛇盘山,眼眸幽幽,大如两口天井,张嘴一吸,一山采茶客,无论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坠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员坐在田垄边,靴子磨损得厉害,在与一位老农笑语。下一刻,一阵狂风吹过,麦穗飞扬,粒粒如飞剑,一座县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张淡薄白纸,挨了一场大雨似的,变得稀烂。一处茅草屋的村野学塾,骤然间就没了读书声。

一处豪门大族的藏书楼中,一盏盏夜间亮起的灯火。突然整座府邸,变成了鲜红色,一位脸色惨白、嘴唇猩红的妖族修士,缓缓走入其中,每次打起个响指,灯火旁,墙壁上,窗户上,就会炸开一大团鲜血。

一座仙家山头,一位老仙师带着群孩子在堆雪人,顺便教训一个眉眼清秀、十分灵气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说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爷为了祈雨,烧那纸扎的龙王,你瞎凑个什么热闹,非要搬运溪水,真当自己是河龙王了啊,这是会沾染因果的,以后莫要如此意气用事了……少年心不在焉应付着师父,老人嘴上训着弟子,其实满眼都是骄傲……刹那之间,一条条剑光掠过,满地的无头尸体,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将相,文官武将,江湖武夫,山泽野修,小门小派的谱牒仙师,纷纷赴死,死得慷慨壮烈,却注定死得籍籍无名。

全是那桐叶洲的风水人情,全是那桐叶洲的乱世惨况。

所有“细微处”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汹汹大势碾压殆尽,整个桐叶洲,都已经被盖棺定论,被一座座烂泥潭给淹没在历史长河当中。而陈平安曾经就是“天下大势”其中之一,他对桐叶洲的印象,甚至是最差的那拨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让陈平安,想要在桐叶洲心境轻松,偏无法轻松半点。要让这位隐官大人,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丝毫余地。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画卷,不耽误有两百四十幅注定污秽不堪的丑陋画卷,但是你陈平安别忘了,无论是两百四十,还是两千四百,你终究无法否认那二十四幅画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这么点“不该死”?

崔瀺就是要让陈平安亲眼见证桐叶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座浩然天下其余八洲,连同桐叶洲修士自己,都觉得桐叶洲是一个糜烂不堪的烂摊子,但是唯独你陈平安做不到。下宗选址桐叶洲?极好。那就与骄纵跋扈的宝瓶洲、北俱芦洲两洲修士,与他们一个个,好好相处!

而这两洲,一个是你家乡,与你落魄山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个是浩然九洲当中被你最为敬重的剑修最多之地。愿意讲理?喜欢讲理?既然当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回了家乡,更成了拥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只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就让你陈平安在那谁都可以不讲理的桐叶洲,逆势而为逞英雄,让你一人,一次讲个够!

但是道理不讲还不行,因为陈平安会是文圣一脉最被瞩目的那个读书人。

文圣一脉在儒家在文庙,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越高,既是隐官,又是宗主,既然是文圣一脉关门弟子、就更必然是一位道德圣贤了的陈平安,就会横空出世,水涨船高,一点点被高悬天上,无数的赞誉,由衷的,夹杂着恶意的,光明正大的赞誉,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词,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载船之水。

所以陈平安很清楚,为何先生会选择“躲”在功德林,再次选择两耳不闻窗外事。

陈平安在所有光阴画卷当中,只有一幅画卷没有全部看完,每次都打开,又很快合拢,不敢多看。

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条跟泥瓶巷差不多宽窄的陋巷,一个根本不知道在桐叶洲何处的偏远僻静之地,小小雨巷中,有个小姑娘,撑起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一蹦一跳,油纸伞就跟着一高一低,一歪一斜,脚步轻快回着家。

陈平安骤然间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拢光阴画卷。

双指重重捻住一张书页,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松开指尖书页,干脆合上书籍。

陈平安起身走到窗口,双指并拢轻轻抵住窗口,喃喃自语,“我知道,这是要我与你的棋局对弈,你绣虎棋术高,因为你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棋盘的残局而已。”

陈平安轻声道:“齐先生。崔瀺这个大师兄当得太欺负人,小师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静,长夜无声。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我保证这次大师兄会输。”

而崔瀺这一次,其实希望师兄输师弟赢。希望再不像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大骊国师赢得毫无滋味。

只不过想要在一局棋盘上,赢过绣虎,难度大小,可想而知。

陈平安其实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战事之后,可以接受再多“强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独面对那些弱者,无数个好像曾经泥瓶巷的自己,家乡的刘羡阳,小鼻涕虫,陈平安会觉得大势之下,无数个“弱者”的离开,依旧不对,依旧不行。所以陈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间的最后一幅画卷。

好像不看那结果,那个撑伞的小姑娘,就会一直在小巷里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经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纸伞。会有家人闲坐,会是灯火可亲,会有一家团圆。

哪怕不谈什么人心,只说在桐叶洲某些断人财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说不定陈平安和下宗的某个选择,会在某一天,与玉圭宗神篆峰,与那韦滢产生冲突,最终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须做出某个绝对无法皆大欢喜的选择。这也是为何陈平安会临时改变主意,从一言堂,认定曹晴朗担任下宗宗主,变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异议,可以再议”,其实陈平安不是信不过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终究依旧太年轻,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择,会让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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