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平安先前路过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带着龙宾一起缩地山河数百里,来到屏障“城门”处,这位鸡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动,水面如纸,铺出一幅雪白卷轴,大小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蜕,一一浮现而出,朱白印文皆有。
为首一枚印蜕正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是这位上四城之一的鸡犬城城主,用来借机调侃一下白眼城黄城主的,后者不是说那仙佛茫茫两未成嘛。
男子腰间悬配一枚古玉,篆文阜陵候,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边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这个陈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剑气长城都能开起铺子,卖酒挣钱不说,还有心思刻这么多的印章,没哪个外乡剑修做得来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听说百剑仙印谱之后,还有那部皕剑仙印谱,如今连一百枚都没集齐,任重道远啊。”
龙宾说道:“若是能够直接得到两本印谱,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摇摇头,问道:“看这些印文,你有没有发现些学问?”
龙宾瞥了眼江面印文,说道:“金石印文一道,字体若是细分,多达数十种,可这个陈平安来来去去就那么几种篆文,处处恪守规矩法度,也难怪会被李十郎当做迂腐之辈。而且就连那相对生僻的叠篆、鸟虫书之流,都极少用,莫不是担心剑气长城的剑修们认不得?印章卖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边款,依旧无一字是草书,就像完全没学过、根本不会写似的。”
男子笑道:“叠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牵肠挂肚’,‘一知半解鬼打墙’,还是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绕,来呼应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让人辨认,为何?当然是这位年轻隐官的心境显化使然了,在追求一个类似天经地义的学问境界,在哪里都站得住脚,没有什么门槛,就不用……处处讲究什么入乡随俗了,就像随便与人说句话,山上人懂,读书人懂,不曾读书的贩夫走卒,听了也不难理解。”
龙宾作揖赞叹道:“城主高见。”
男子自顾自说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剑仙谱,不在只是印文内容,更在于这里边藏有一场拔河,太过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双手做捻笔写字状,轻轻一戳,微笑道:“书生事,无法读书治学、立言写书两事,村塾蒙童都会写字,有何稀奇。但是这个陈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经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讨好,始终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极了。我甚至完全能够想象,一个陋巷少年在练字的时候,越到后边,越较劲得咬牙切齿,好像眼神要杀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蜕水卷,惊讶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高冠男子双手负后,蓦然而笑,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妙人。”
单枚印文最多,有那“最相思室”。
心系佳人,思之念之。
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清澈光明。
少年老梦,和风甘雨。
一生低首拜剑仙。
身后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
天下此处剑气最长。
观道观道观道。
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霜降橘柿三百枚。
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
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雁撞墙。鱼化龙。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登城如上坟,出剑即祭酒。
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定光佛再世落尘娑婆世界凡夫。
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冬笋炒肉。
远游人,画中人,心上人。
狐说八道。
书钱不贵,就是难买。
羊肠小道,人人野修。
让你一招。
天劫而已。
大写其意神通明。
不过是撑伞而行。悔过不如无过错。
知不足。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为何要学剑。
剑开托月山。
哪条街巷没剑仙。
无飞剑者也是剑修。
唯我剑气长城,可以目中无人。
……
还有那成双成对的印蜕。
你。我。
形影不离。两心相照。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前人今人。皆是剑修。
剑仙也曾少年。剑仙也曾少女。
二掌柜所卖酒水极佳,不信且喝。果然好喝。
……
更有那印文带边款内容的。
边款: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印文:原来是君子。
千赊不如八百现,精诚难敌风波恶。印文:挣钱不易,修道很难。
世间人事无意外,争名夺利忙不休,教俺这江湖老子白眼看。印文:喝酒去。
自古诗家词客,恨不得打杀一个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门,喝他娘的酒,怒从胆边生,一棍砸在书,打烂婉约词。印文:愁煞光棍汉。
没钱剑仙无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印文:如何是好。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印文:不小心。
……
垂拱城。
摆放有古镜的那座大殿外,有个惫懒汉子,其实一直坐在台阶上,横剑在膝,身体后仰,双肘抵地,懒洋洋望着远方,脚下踩着一条碗口粗的白蛇。
那条白蛇扭转身躯,口吐人言,在骂人呢,“来砍我啊,王八蛋,臭不要脸,就你那剑术,屁大胆子,敢拔剑砍大爷?你都能砍死老子?你咋个不让人在书上写是你斩尽蛟龙呢?”
那汉子抬起一手,抠着鼻孔,点头道:“对对对,是是是。”
白蛇这才消停些,轻轻摇晃尾巴,说道:“这些个老的小的,烦人不烦人,这都多少年了,也没个消停,就说老街那边的,买不起白鹤,每天就想着偷街坊邻居的白鹅,都不管管?还有那个耙耳朵,每天就蹲门口看过路姑娘,他家那个婆姨每次见着了,就拎着菜刀冲出门去,要砍路过女子的胳膊啊腿啊,像话吗?那个叫全忠的,每天不是聚众赌博,就是花钱收买人心,拉帮结派,跟附近几条街的那些老冤家,真不是一般的吃饱了撑着,一天到晚打群架,你他娘的打就打了,好歹弄几把能砍出血花来的兵器不是,扁担板凳是怎么回事,打之前还排兵布阵,打完之后还要论功行赏分鸡腿,跟老子闹呢?!啊?!”
那条白蛇越说越气,一个张嘴就咬住那懒汉的小腿,汉子一阵吃疼,扯了半天也没能扯下,哎呦喂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