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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里,吴霜降突然说要走了。
丢给了陈平安那把长剑夜游,半天功夫,竟然就已经炼化完毕。
陈平安接过夜游后,厚着脸皮跟吴霜降讨要一幅字帖。
在青冥天下,公认岁除宫修士写的字,是可以驱鬼的。挂字如悬符,甚至还要更管用。陈平安当然不是想着靠吴霜降的字,去做什么驱鬼辟邪的勾当,那也太过暴殄天物了,留着当个夜航船之行的纪念,以后挂在自家落魄山的书房,有客来访,无论是谁,还不都得问一句真迹赝品?
吴霜降答应下来,陈平安就在大堂里边,取出笔墨纸砚,小米粒收拾好桌子后,帮忙铺开宣纸,趴在桌上研墨。
吴霜降看着那些山下寻常之物的毛笔、墨锭,好像没了写字的兴致,陈平安无奈道:“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些家伙什,前辈将就一下?”
吴霜降笑道:“落魄山丢得起这个脸,吴某人可丢不起。既然如此,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赶紧说道:“那容晚辈去与李十郎借来文房四宝?”
吴霜降瞥了眼外边的天色,摇头道:“不能让小白久等。”
小米粒还在那儿研磨墨锭,急得抬手自挠头,可怜兮兮道:“吴先生吴先生,随便写几个字,中不中?咱们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讲究不如将就哩。”
吴霜降想了想,点头道:“有理。”
吴霜降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文房清供,铺开一幅彩云笺,取出一支青竹杆毛笔,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万里翠。一方砚台,侧面砚铭神仙窟,古砚趴着一对袖珍螭龙,吴霜降以笔杆轻敲螭龙头颅,两条螭龙立即睁开一双金色眼眸,古砚内顿时浮现一层金色涟漪,吴霜降蘸墨过后,笔尖金黄色,在那笺纸上写下一幅按例可算《当时贴》的行书字帖。
“当时只道是寻常,不信人间有白头。明月高楼休独倚,忽到窗前疑是君。”
最后在这幅字帖三处,分别钤印有吴霜降的两方私人印章,一枚花押。
戎马书生,统兵百万。人书俱老境。心如世上青莲色。
陈平安站在一旁,双手轻搓,感慨不已,“前辈这么好的字,不再写一副楹联真是可惜了。好事成双,讲究一下。”
吴霜降笑了笑,桌上出现两张岁除宫万年红材质的楹联纸张,每张楹联上,都有七处金色团龙图案,好似虚位以待,只等落笔写字。不但如此,还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木匣,打开之后,排列着七色小瓷盒,是那岁除宫名动天下的七宝泥。山上君虞俦,曾经从仙府遗址获得一桩极大机缘,搬了座古山回宗门,山头落地生根后,异象横生,经常有那丹砂如彩云飞流的景象。仙人炼化飞砂之后,凑齐七色,就是七宝泥,有那一两彩泥一斤谷雨钱的说法。
陈平安有些疑惑,书写楹联,没有七色文字的讲究吧?只是不敢多问,怕一问,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
吴霜降也没有解释什么,以笔蘸七色宝砂,在两张春联上边写下各七字,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
吴霜降朝着那副楹联轻轻呵了口气,一副楹联的十四条金色蛟龙,如被点睛,缓缓旋转一圈再寂然不动。
苏子的诗文,吴霜降的题字。
顺便占了些身边求字年轻人的小便宜。
白白当了一次二外甥的陈平安,毫无芥蒂,只当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个典故。
吴霜降笑道:“就当是预祝落魄山下宗建成了,可以当那祖师堂大门楹联悬挂,楹联文字跟随时辰而变,白日黑字,夜间白字,泾渭分明,黑白分明。品秩嘛,不低,若是挂在落魄山霁色峰门上,足以让山君魏檗之流的山水神灵、鬼魅魍魉,止步门外,不敢也不能逾越半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而且有错难改,你就必须摘下这幅楹联。”
陈平安退后一步,与这位笑言“曾经有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的岁除宫宫主,作揖行礼。
吴霜降摆摆手,只是收起了几枚印章,转头与那黑衣小姑娘笑道:“小米粒,桌上其余的文房用物,都送你了,就当是回礼你的那些鱼干瓜子。至于回头你转手送给谁,我都不管。”
周米粒赶忙使劲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鱼干瓜子都不用钱的。”
吴霜降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大步跨过门槛,小米粒飞奔过去,追上那位吴先生,从袖子里掏出两袋子鱼干,挠挠脸,有些难为情,“吴先生吴先生,就这么点了,都送你吧,别嫌少啊,真要嫌少,也么的事,以后去我家做客,管够啊。”
吴霜降笑着接过两袋子溪鱼干,道了一声谢,轻轻一拍小姑娘的脑袋,走了,吴霜降一步跨出,就离开了条目城。
小米粒挥挥手,站在门外原地张望许久,叹了口气,有些羡慕这个吴先生的道行,都不用御风远游,嗖一下就没了踪迹,那还不得是金丹起步的神仙境界?!呵,想啥呢,地仙怎么够,说不得是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嘞,唉,境界这么高,跟魏山君都一样高了,吴先生在家乡,得开过多少场夜游宴啊?难怪送人礼物都眼睛不眨一下的,阔气,大气,走江湖,就得是这样啊,当年那个在哑巴湖遇到那个憨憨傻傻的姑娘,人不坏,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颗谷雨钱就能卖了哑巴湖的大水怪。
小米粒大摇大摆走回大堂桌旁,陈平安收起了字帖和楹联,都放入了方寸物当中,对小米粒笑道:“古砚,青竹笔,七宝泥,三样东西,都让裴钱先帮你收好。”
小米粒愣了一下,小姑娘瞥了眼桌上物件,“可我都想好了怎么送人啊。”
陈平安笑道:“不用送人,你好好收着就是了,以后回了落魄山,记得别乱丢。”
小米粒一本正经说道:“我一开始是打算全都送给山主夫人,如果山主夫人不收,我也么胆子坚持到底哩,那我回了家,就把七宝泥送给暖树姐姐,她喜欢每天记账嘞。把古砚送给景清,再把青竹笔送给魏山君,披云山不是有一片竹林嘛,老厨子和裴钱不晓得为啥,自己不去,让我偷偷跑去那边仔细数过有几棵竹子了,我这不琢磨着魏山君要是收了礼物,一个高兴,就要白送我一棵竹子哩。”
宁姚忍住笑,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裴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只要师父问起,就全部推给老厨子。
陈平安则破天荒有些良心不安。不知道当时小米粒在竹林那边逛荡,认认真真扳手指数竹子,魏山君作何感想?
一个白发童子,在廊道拐角处那边探头探脑,问道:“隐官老祖,那人呢?走了没?你们聊得咋样?”
陈平安转头说道:“离开条目城了。聊得还行,不用你出手。”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双手叉腰,晃动肩头,大步走向桌子,“隐官老祖果然无敌啊,让我都没有表现忠心的机会了,不然只要我略尽绵薄之力,肯定就能与隐官老祖联袂退敌!惜哉惜哉,恨事恨事!”
陈平安微笑道:“那我把他请回来?”
白发童子膝盖一软,伸手扶住桌面,颤声道:“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从头到尾,都很莫名其妙,见着了吴霜降,跟裴钱聊得好好的,就如坠云雾,出了迷障,吴霜降又没了,一起没有的,还有它这头化外天魔的境界,以一种类似“无境之人”的姿态现世。
陈平安看了眼,说道:“去屋子那边聊。”
一起回了陈平安那间屋子,陈平安取出那幅字帖,“应该是前辈希望我转交给你的。”
白发童子点点头,它刚接过手,字帖上的两方印文,“戎马书生,统兵百万”,与那“人书俱老境”,总计十三个字,瞬间黯淡无光。
它神色复杂,呆滞无言。
陈平安更是取出养剑葫,喝了口酒压压惊。
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实在是不讲道理。
它使劲摇头,很快就恢复如常神色,看着那些陈平安在条目城捞到手的虚相物件,拎起那只水仙瓷盆,翻转一瞧,嗤之以鼻,随手丢在桌上,小米粒赶紧一个前扑,双手扶正,挪到自己身边,对着小瓷盆轻轻呵气,拿袖子擦拭起来。
白发童子双手搬过那件铁铸三猴捞月花器,微微点头,说道:“若是实物,就还凑合。”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讲?”
白发童子说道:“每逢月夜,就可以取出此物,只是晒月光,就可以凝聚月华,逐渐孕育出一粒类似‘护花使’的精魄,如果修士的运道再好些,说不定还能变成一位花神庙的司番尉,掌管某种花信香泽。在里边插花,桂花最佳,昙花次之,牡丹再次之。天底下那些个走拜月炼形一道的精怪,不管境界怎么个高,肯定都愿意出高价,有了这件东西,可以省去好些麻烦。拿去那啥百花福地,更是随随便便,找个福地花主,或是那几位命主花神,就能卖出个天价。”
白发童子疑惑道:“这百花福地,隐官老祖咋个一脸没听过、没兴趣的表情?当年在牢狱刑官修道之地的葡萄架下边,那些个花神杯,隐官老祖可是看得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我当时觉得自己若是福地花主,就要开始担心自家地盘会不会天高三尺了。”
陈平安微笑道:“天底下只要是有钱的地方,就会有包袱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