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煽风点火的仙人境妖族,“陈平安,就没在文庙挣个陪祀圣贤身份?反正亚圣一脉都不济事,废物一箩筐,加一块儿都不如你一个。要是来咱们这边,你不坐王座谁坐?隐官大人的剑术是一绝,骂人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在城头那边待过的托月山百剑仙,都是领教过的,哪个不佩服?隐官大人登上王座的时候,我都愿意趴地上当那垫脚台阶!”
一位眉发雪白的年迈飞升境大妖,身形佝偻,是那甲子帐大妖官巷,望向那个久闻大名的年轻人,笑眯眯道:“隐官大人,有无兴趣去我家做客啊,有个我最喜欢的家中晚辈,模样不差的,她对你仰慕得很啊。你们双方应该打过照面,她曾经与好友驾车赶赴剑气长城,专程去见你一面,还说你们一见投缘,隐官大人都送了一件定情信物给她。她可是说了,愿意做小,不与宁姚争大妇位置。”
陈平安始终置若罔闻,只是双手笼袖,开始闭目养神。
阿良一脸向往神色,跃跃欲试,如果不是在文庙,估摸着就要嚷嚷一句“有本事冲我来”了。
结果立即有妖族放声大笑道:“狗日的阿良,快喊爷爷,王八驮碑好几年,滋味如何?”
阿良微微一笑,学李槐那小王八蛋,抬起手掌在脖子那边,轻轻抖了两下。以眼神示意,下次游历蛮荒天下,就找你叙旧了。
不曾想那妖族立即喊道:“阿良爷爷,你是我爷爷,我家就在托月山!”
阿良扯了扯儒衫领口,有点郁闷。
其实绝大部分的浩然议事之人,都听不懂蛮荒天下的大雅言和几种主要方言,所以文庙这边,专门有一个精通蛮荒言语的书院山长,负责以心声解释一遍妖族修士的言语内容。
于玄听着那些乱糟糟的言语,疑惑道:“火龙老弟,听口气,陈平安很会骂人?看样子,可不像。”
那小子瞧着很读书人啊。模样俊,话不多,符合道书上所谓的“道气轻清山中客”一语。而且陈平安教出来的弟子郑钱,在那金甲洲战场,分明也是个懂礼数守规矩的小姑娘。只有出拳狠得……像个妒妇,好似拳下所杀,全是一群不要脸的狐狸精。可等到收拳,就又很大家闺秀了。
火龙真人想了想,其实也正纳闷呢,印象中的陈平安,确实不是个会骂人的,老真人却摆出一副比老秀才更熟悉陈平安的架势,抚须笑道:“你这就不懂了,这小子在私底下,言语很损人的,也就在我这种被他由衷敬佩的长辈身边,陈平安会温文尔雅。你想啊,陈平安是小镇陋巷出身,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没吃过鸡蛋还没见过老母鸡下蛋?”
于玄点点头,转移话题,谈钱没关系,可不能总绕不开什么老母鸡啊,说道:“换了这么个年轻的,心机不浅啊,帮着蛮荒天下当家做主,反而有点棘手了。”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怕就怕有人误以为可以得寸进尺,随随便便就能占尽便宜。如果形势所迫,其实真要再打一架,未尝不可,但是怎么打,太重要了。要是因为觉得蛮荒天下是个纸糊篓子,两眼一闭头一低,吭哧吭哧就冲杀过去,那我就闭关睡觉去,别人爱咋咋的。”
于玄说道:“皑皑洲刘财神肯定愿意打这一仗。”
火龙真人笑了笑,“刘聚宝这个人,好就好在有眼力,挣钱十分高明。先前议事怎么个情况,他已经心里有数了,不会也不敢瞎起哄的。”
虽然是两座镜花水月,但是两座天下修士,依旧隔着数百丈远。
可怜那九位浩然王朝皇帝,是真看不清“对岸”的光景。所幸对方那些言语,文庙这边都会
复述一遍,总算当了睁眼瞎,不至于再是个聋子。
斐然一挥袖子。
双方之间的空白地带,出现了一幅蛮荒天下的袖珍山河图,堪舆图上每一处起伏,都是异常雄伟的大岳山脉,每一处细微蜿蜒,都是一条万里江河。
反正这幅图,文庙肯定早就有了,而且会更加详尽,会在旁边仔细标注出所有蛮荒天下当地势力,妖族数量,修士状况,物产……
周清高突然用醇正的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道:“大好河山,凭君割取。”
绶臣同样没有以方言开口,微笑道:“只要浩然天下本事足够,处处都是宝瓶洲齐渎以南疆土。”
那个先前笑眯眯与隐官和气言语的大妖官巷,自顾自点头道:“蛮荒坐等浩然还礼!”
这三位的言下之意,好像笃定了浩然天下要大举攻伐蛮荒,而打仗一事,蛮荒天下,只有欢迎。
一直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斜眼看了下对面位置居中的斐然,周清高和绶臣。
周清高似乎察觉到年轻隐官的视线,脸上立即有些笑意。
好像苦等多年,终于得到了年轻隐官的些许关注,这位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还挺开心。
只不过那个年轻隐官,很快就又袖手闭眼打瞌睡一般,好像根本不理会两座天下的走势。
那个玄密王朝的少年皇帝,扯了扯一旁那位太上皇的郁泮水,轻声道:“郁爷爷,这帮畜生有点胆肥啊,怎么听着像是打了大胜仗的一方。”
郁泮水眼神满是赞许,英雄出少年啊,低头微笑道:“陛下你的胆子也不瘦啊,说话跟打雷差不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少年皇帝心中哀叹,得嘞,说错话了。身边这个郁老胖要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状,那就说明说话说对了。可要是笑呵呵,一脸慈祥,就完蛋了。
郁泮水笑嘻嘻向对面挥手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谁计较谁傻子,谁在乎谁没卵。”
阿良心声骂道:“肥美人,你要点脸。”
郁泮水立即答道:“对对对,好好好。”
肥美人这个绰号,哪怕是郁泮水都要遭不住,所幸暂时只是私底下的兄弟称呼,真不能流传开来,回头山水邸报一开,千万不能跟严大狗腿落个同样下场。
大源皇帝轻轻咳嗽一声。
崇玄署仙人杨清恐立即施展道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大源皇帝这才压低嗓音,问道:“国师?”
杨清恐依旧是以心声说道:“输人不输阵,如果不是摆出这副架势,还怎么跟我们漫天要价。不太可能真的打起来。”
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那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如今反而不再凝聚了。尤其是扶摇、桐叶两洲的山河废墟,其实已经足够喂饱一部分人了。再加上蛮荒天下大军的凶悍程度,皑皑洲与流霞洲,以及中土神洲腹地的山下,可能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对其余几洲来说,印象会很深刻,以至于接下来两三代人的凡夫俗子,每每谈及此事,都会心有余悸。至于亲身经历过各洲战事的山上修士,那就更不用多说了,以后修行路上,只要偶尔想起,都会揪心几分。最关键的,蛮荒天下能够驱赶猪狗一样,强行征兵后,不计代价地驱赶大军赶赴剑气长城战场,路上死伤多少?妖族修士之外,死了几百万?一千万有没有?反正尸骨累累,遍地残骸!按照渡口那边传来的谍报显示,妖族鬼修在最近二十年内,数量暴涨。
浩然天下这边,文庙做得到?一旦无法集结足够数量的兵马,去往蛮荒天下的那场打仗,意义何在?送死吗?退一步说,进展顺利,一路高歌猛进,不断往南推进,可就算打下数万里几十万里山河,怎么守?谁来守?即便守住了,意义何在?会不会得不偿失?难道人人都坚信不疑,能够一路杀穿整座蛮荒天下?然后文庙再来论功行赏,谁都可以分一杯羹?
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之人,一场大战劫后余生,心怀仇恨,愿意奋起厮杀的修士,当然不在少数,可更多的,就会只想着好好活着了。终究不是那些蛮荒天下贫瘠之地的妖族修士,会对一处异乡充满渴望,垂涎三尺,会一听到富饶的浩然天下,就要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而蛮荒天下这种潜移默化的氛围,本就又是文海周密布局千年的结果之一。
百花福地花主悄悄说道:“青神姐姐,对方好像有些混不吝。”
青神山夫人笑着点头。
如果将文海周密失踪在宝瓶洲,与至圣先师斗法多年的托月山老祖,不惜身死道消,彻底打乱浩然天时,同时打开归墟入口,帮助蛮荒天下妖族重返家乡,以及那个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的凭空消失,作为那场战争的真正结束。
那么在这短短数年之内,蛮荒天下内部,半点没闲着,群雄并起,割据一方,内乱惨烈,相较于浩然天下的休养生息,是截然不同的乱世景象。然后在几年前,出现了一个转折点,托月山一脉的两头驻守大妖,蛮荒大祖的两位嫡传,突然昭告天下,选取斐然作为托月山新主,再联手文海周密一脉的剑仙绶臣,周清高,整合了白莹、黄鸾在内数头逝去王座大妖的势力,最后与曳落河绯妃在内的几位老王座合作,三方一起镇压群雄,以雷霆万钧手段,横行天下,依循之前的蛮荒天下二十块版图,再对半分为四十处山河,正式在边境线上竖立起一道道界碑,第一次为蛮荒天下划清界线,每一块版图之内,五十年内,打杀随意,只管征伐,反正五十年后,只有一个势力能够执掌一方。
托月山最终宣布三条铁律。
第一,百年之内,所有飞升境大妖,除非获得托月山许可,或是凭借战功,否则不得离开各自辖境。百年之后,恢复自由。
第二,所有仙人境妖族修士和玉璞境剑修,必须主动交出真名,亲自走一趟托月山,真名会被托月山记录在册。此外剑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练气士,可以自行开宗立派。六十军帐的战功记账,档案保存完整,斐然承诺百年之内,托月山都会一一兑现。
第三,托月山说什么就做什么,不服者皆死。
这些内幕,其实浩然天下这边山巅,都有所耳闻。
毕竟如今浩然天下渗透蛮荒天下,实在太简单了。
四处归墟不去谈,在剑气长城南边,还有三座巨大渡口建立起来。除了墨家钜子跟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似的,每天一个人就在那边默默搭建城池,其余两座渡口,再加上蛮荒天下的归墟入口,背一把仙剑而不是桃木剑的赵天籁,女子武神裴杯,怀荫等人,都曾在那边待过一段时间,而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原地不动发呆,跑那么远,就为了每天站着喝西北风,一个个自有手段和秘法,用各种方式远游蛮荒腹地。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在扶摇洲的白帝城城主,其实早已秘密潜入蛮荒天下,所以现在的这个郑居中,到底是不是真身在此,恐怕就只有礼圣一人清楚了。
只是相较于先前文庙的这场关门议事,托月山那场耗时数月的议事,吵得更厉害,有那不服斐然担任托月山主人的,有酣畅大骂文海周密是万年罪人的,也有气焰跋扈,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最新王座之一的。前前后后,有几个已经被托月山拘押起来“做客”,甚至还死了几位,袁首一棍子下去,打死一个,斐然亲手斩杀两个。
在斐然出手之前,几头王座大妖和托月山之外,都将他视为一位撑死了仙人境的剑修。
礼圣终于开口,笑道:“是打是和,都不着急表态,先聊聊看。”
斐然笑着点头道:“那就请文庙给个说法,我们听听看。”
文庙副教主,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的那位韩老夫子,缓缓说道:“首先,四座归墟,你我双方可以合力关闭。剑气长城,我们收回重建。三处渡口,浩然天下必须保留。”
大妖重光冷笑道:“首个屁的先,半点诚意都没有。合力关门归墟?要是不关,两座天下的天时混淆一起,文庙辛辛苦苦重新制定度量衡、光阴刻度,就算是礼圣亲力亲为,也一样不轻松吧?只要不关门,就等于为咱们蛮荒均摊气运,搅和在一起,拖延越久,文庙就会越来越事倍功半,是当我们傻啊,还是你们文庙根本就没有诚意?”
说到这里,这头大妖望向那位居中圣人,高高抱拳致歉道,“并无冒犯礼圣的意思。”
礼圣微笑点头。
韩老夫子说道:“关闭归墟,可以不劳蛮荒。剑气长城,本就是浩然天下的边境疆域,如今更是被我们牢牢占据,其实根本谈不上收不收回,我们不收,你们就能拿走吗?”
韩老夫子摇摇头,自问自答:“拿不走。那我们是否重建剑气长城,合二为一,其实是句废话了?”
这位文庙副教主继续说道:“三处渡口,我们会建造成三座书院,你们需要答应文庙,不拦阻蛮荒天下有心求学之士,赶赴书院游学。然后三座书院的学子,将来无论是返乡,还是期间结伴游历蛮荒天下,你们一样不可刻意针对,当然也不能暗中袭杀,或是事后故意为难。托月山只要答应此事,浩然天下就不会有任何一位十四境、飞升境修士,擅自潜入蛮荒天下。”
斐然笑着没说话。
绶臣笑道:“擅自?是不是在渡口那边报个名号,或者飞剑传信托月山,就不算‘擅自’了?”
韩老夫子摇头道:“当然不是。”
周清高开口问道:“那三座书院,儒生人数定额,总计?”
韩老夫子答道:“总计三千儒生,六十年一收,浩然蛮荒各占一半。”
周清高说道:“那么六百年后,我们蛮荒天下,就会有一万五千位书院弟子。”
绶臣说道:“可以。但是有两个前提条件,这些出身蛮荒本土的书院儒生,返回家乡后,不准开设学塾,不准传授道业,收徒任何一位弟子门生。三座书院的浩然儒生,不准踏足书院方圆千里地界之外,一步都不行。”
韩老夫子笑道:“这可不行,除非用两个前提条件,换取文庙这边将书院定额翻两番。答应了,我们就可以接着议论下一事。”
脚踩飞剑的袁首嗤笑道:“都不答应又如何?搞得好像咱们不答应,蛮荒天下就要变成浩然天下一样,你们有几个白也?!有几把仙剑?”
董老夫子突然开口笑道:“朱厌,你能侥幸活着返回蛮荒天下,就该知足了。”
王座大妖当中,就数这一头老畜生,最该杀。
被直呼“真名”的袁首脸色狰狞起来,“董老儿,找个地儿,陪袁爷爷捉对厮杀一场?”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微笑道:“贫道刚好有一把。朱厌,怎么说,挑个时间地点?是你来龙虎山,还是贫道去托月山,两者都可以。”
袁首吐了口唾沫,倒是没继续撂狠话了。
袁首和大妖重光,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都领教过这位大天师的五雷正法。
还是有那么点本事的……
而且就赵天籁那种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风格,多半真会杀到托月山单挑一场。
若是围殴能杀,也就顺手宰了,问题是赵天籁的逃命本事,一样出神入化。
文庙这边众人还好,反正都是习惯了家族祠堂、山上祖师堂或是庙堂议事的,可对于那些蛮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言,以往自家关起门来议事,其实也有,但都没有这么弯来绕去不爽利的,而且乐子极多,再看文庙那边的架势,双方如果想要一条条捋顺过去,还不得傻乎乎站个几天几夜?反正真正能说上话的,也就那么一小撮,托月山的,文海周密一脉的,加上那些个王座,它们这些凑数的,能做什么?看娘们吗?对面倒是有几个,水灵倒是真水灵,可眼馋又吃不着,有个屁用。
事实上,今天文庙议事之人,真正对这个斐然有所了解的,没几个。
至多知道这个斐然,是一位剑修,托月山百剑仙之首,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再稍微知道更多些内幕的,也不过是听说斐然担任过一座军帐的领袖,是大妖切韵的师弟,甚至还等于间接护住了一座芦花岛的所有修士性命。但是在那场战事中,没有任何一件值得称道的亮眼举措,好像这个资质惊人的剑修,到了浩然天下的桐叶洲,就是奔着游山玩水去的。
而蛮荒天下大妖当中,几乎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位礼圣,很快就被礼圣气度折服几分。
几位女子妖族修士,更是瞪大一双眼眸,异彩涟涟。
不看白不看,这位可是传说中的礼圣唉,据说还是那位白泽老爷的挚友。
对于礼圣,哪怕是蛮荒天下,其实都或多或少,持有一份敬意。
如果不是礼圣当初在文庙力排众议,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早就被斩草除根宰杀殆尽了。
阿良以拳击掌道:“完蛋完蛋,风头都要被咱们礼圣老爷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