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微笑道:“谢谢美言。”
早干嘛去了。如果一开始就这么会说话,也吃不了这几顿打。
说不定自己还要与她这个客栈老板娘,打个商量,讨要一座游历京城的落脚宅子。反正他看这客栈生意也一般,空宅子总这么空着,还没个人气。一看她就是个不擅长经济之术的,搁自己来打理客栈,保管每天都要人满为患。
陈平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宁姚对改艳没什么好与坏的观感,就是一种全然无所谓的心态。
改艳得了外边修士的提醒,她自己主动说道:“将来破开元婴境瓶颈一事,我有旁门捷径可走,陈先生不用担心。”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担心。”
小沙弥双手合十,“求佛祖保佑陈先生和宁剑仙修行顺遂,称心如意,白头偕老,美美满满,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宁姚面无表情,板着脸踹了一脚陈平安。
然后找来了少年苟存。
陈平安笑问道:“几次交手,都被我故意先手拿下了,说吧,杀手锏是什么?”
少年问道:“可以说吗?不算违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我说了算。”
苟存这才说道:“我后来得了一件本命物,跟财运有关,比较容易捡钱。”
陈平安愣在当场,修行路上,陈平安难得有这么羡慕他人的时候。自己这个包袱斋,可是得瞪大眼睛,绞尽脑汁,比那野修还野修,才能挣点辛苦钱!
“国师还说我其实是个……穷鬼。我没敢多问,余瑜后来想出了个说法,说可能是咱们这帮地支修士来钱太快了,而且都有点像是来路不正的偏门财,不是什么好事,得穷一点。”
“后来国师还说过,而且等我将来跻身了上五境,就可以得到一点点的宝瓶洲气运,虽然资质不太行,比袁化境、宋续他们差远了,但是只要脚踏实地,走得稳当,是有希望熬出一位仙人的。”
“国师又说过,等我什么时候跻身玉璞境了,就允许我去一个大骊藩属国,担任国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国师还说了什么?”
苟存挠挠头,“国师说,狗肉其实挺好吃的,当时我都快吓死了。”
最后一个,袁化境。
袁化境好像已经收拾好心绪,此刻独自一人,站在阶下,并不显得如何紧张。
陈平安笑道:“境界高,威望高,拿袁剑仙来压轴收官,确实合适。”
袁化境说道:“我只是元婴境,当不起剑仙称呼。”
陈平安问道:“有无私心?”
袁化境答道:“有。”
“有无私仇?”
“无。”
“有没有,你说了算啊?怎的,你是玉璞我是元婴?我是剑修你是剑仙?仗着自己虚长几十岁,就跟我摆前辈架子?”
“……”
“那把本命飞剑叫什么名字?”
“夜郎。”
“我师兄帮你取的?”
袁化境点点头,“是国师亲自命名的。”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个名字,是“停灵”,更契合飞剑的本命神通。
“知道用意吗?”
“国师是在提醒我不要目中无人,夜郎自大。”
陈平安摇摇头,“书读少了不是,才会想得浅了。”
袁化境皱眉,然后诚心道:“恳请陈山主为我解惑。”
毕竟涉及大道修行,由不得袁化境不上心。
陈平安缓缓道:“人不夜行,岂能知晓道上有夜行人。你不成仙,又岂能知晓天下山林间,到底有无得道真仙。虽然同样是提醒你不要妄自尊大,但是这其中就多了好几层意思,连为何告诫你不要夜郎自大的答案,其实早就都一并告诉你了,哪怕是成了夜行之人,天幕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你还是会目中无人,依旧不知何谓天下山林。”
袁化境细细咀嚼一番,确实极有深意,点点头,“受教了。”
宁姚心声问道:“真是如此?”
陈平安心声答道:“我在胡说八道,教他做人呢。”
宁姚忍住笑。果然留下来是对的,比看书有意思多了。
陈平安随口说道:“袁化境,你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可以跟齐狩、高野侯这些所谓的顶尖天才,有差不多高的剑术成就,可能稍微差点,但是双方差距不至于大到无法追赶,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容易死在战场上,因为会被大妖刻意针对,不愿意给你成长起来的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我肯定会争取活下去,相信如果我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又与隐官并肩作战,避暑行宫肯定也会为我安排好护道人。”
宁姚心声道:“话是没说错,怎么听着就是别扭。”
陈平安心声笑道:“空有岁数,没有阅历,搁在剑气长城,大半夜教他做人的好心人,茫茫多。”
陈平安又问道:“是想要仅凭自己那把飞剑神通,依葫芦画瓢,等到你将来跻身了仙人,就可以打造出一个类似小地支的完整存在?”
袁化境点点头,坦然承认了这点。
在陈平安这边,没什么好藏掖的。
“你大可以想象那一天到来之后,自己的风光无限,在宝瓶洲这一隅之地,站在一洲山巅,四顾无敌手。”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随意拍打膝盖,笑眯眯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条登顶之路,一级级台阶迈上去,地支一脉其余修士,各有各的修行瓶颈,门槛困境,到时候一个个被你拉远距离了,在你身后,甚至是在你脚下了?”
陈平安眯起眼,横剑在膝,手心轻轻摩挲剑鞘,“好好回答,答错了,我这个人再不喜欢记仇翻账,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也是有点脾气的。”
袁化境犹豫了一下,“我是剑修,我有一把‘夜郎’,我修行资质最好,将来补全地支一脉的十二人,该是我站在那里。”
“所以我不太在意,他们在这个登山过程里,帮了我多大的忙,职责所在,由不得他们懈怠。”
“唯一让我觉得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是他们在每一次战事落幕,不容否认,次次都是我得了最大便宜,但是没有谁,哪怕是宋续那边的修士,都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袁化境,不是什么傻子,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虚情假意。谁的笑脸里藏着嫉妒,我哪怕是在尚未修行之前,从小就极有直觉。”
“陈平安,我还是坚持先前的那个看法,你这种人,处处守规矩讲道理,但是总有一天,会做一两件不讲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头上,还好说,撑死了只是几百人的荣辱起伏,可要说是落在了大骊王朝,会影响到多少人?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
所以我们大骊朝廷,尤其是我们地支一脉,必须有那个实力,能够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管说对说错,只要肯袒露心扉,这就很以诚待人了,好,算你过关了。”
袁化境默不作声。
肯定没完。
陈平安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袁化境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别沦为下一个正阳山。
陈平安拎着那把夜游,站起身,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不要心思不定,每天想东想西,胡思乱想,这是修行大忌。尤其不要事事追求利益最大化,你当自己是谁呢,书肆里边,那些江湖演义小说里的小老天爷吗?”
“袁化境,给你个建议,你就当我师兄还在。”
陈平安走下台阶,“就算师兄不在,我这个当师弟的还在。我以后会经常去人云亦云楼那边落脚,我在京城朋友不多,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了,就要来找你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喝酒叙旧。”
其实跟袁化境之间,陈平安还有本旧账没翻,主要还是因为袁化境本人,与那个其实祖籍就在家乡二郎巷的大骊上柱国袁氏,还不太一样,不能完全等同起来。
而清风城许氏,凭借一座狐国偷偷积攒文运、武运,再以嫡女联姻袁氏庶子,所谋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