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隐官之前,我还好奇,得是何等出彩的奇男子,才能配得上一座天下第一人的宁剑仙,哪怕是当着我那钟兄弟的面,我都直白表露了自己的这份疑惑,还不止一次两次,直到今日一见,才晓得什么叫天作之合,月老牵线,神仙眷侣!”
“见过了宁剑仙,才知道天下女子都是庸脂俗粉,等到亲眼见到了隐官,就又知晓了何谓年轻有为,是我虚度光阴,一大把年纪,真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对了,陈山主,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叫苏孤,孤家寡人的孤,道号姑苏,却是三姑六婆的姑。与钟兄弟属于性情相合,一见投缘,说实话,我之所以能够与钟魁义结金兰,同游桐叶洲,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归功于宁剑仙的牵线搭桥。”
钟魁看着那个神色诚挚、言语恳切的胖子,怪可怜的。
倒也不算全部假话,姑苏确实多次质疑陈平安,比如这厮定然是个花花肠子的大猪蹄子,而且胃不好,吃不得半点粗粮,读了几本圣贤书,好的不学坏的学,半点不正人君子,擅长花言巧语,想来那宁姚资质太好,肯定不晓得红尘滚滚的江湖险恶,她又生长在剑气长城,多半是个不谙世事人情的小姑娘,然后就被一个外乡的读书人,撬了整座剑气长城的墙角,被陈平安用那花言巧语给迷了心窍,这类事,烟粉、游仙小说里边何曾少了?
不过胖子此刻之所以如此老实,言语这般殷勤谄媚,自然还是忌惮那个暂时不见身影的宁姚。
天下鬼物,除了怕雷法,畏惧那些黄紫贵人的龙虎山天师,更怕那些气运在身的大修士,因为会被天然压胜。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这就很落魄山了。
自家门风,真是一桩咄咄怪事。
掰手指一算,好像也只有老观主和郑居中这样的十四境,才能避免?
这头人间帝王出身的鬼物,曾是周密留在浩然天下的后手之一,落子布局已久,只是等到周密登天离去,就像抽离了气运,很快就被仗剑飞升至浩然天下的宁姚发现踪迹,再被文庙在海上阻截追捕。
可瘦死骆驼比马大,既然是个从飞升境跌落的仙人境,所以不可以视为一般仙人,就像姜尚真,如今浩然天下几个仙人,敢说是他的对手,比如狷介清高的大剑仙徐獬,在驱山渡那边与玉圭宗的王霁朝夕相处,提起老宗主姜尚真,徐獬也只能说自己敢于与之问剑,却绝不认为自己能胜过姜尚真。
一般情况下,这头鬼物,在顶尖战力严重缺失的桐叶洲,算是实打实的罕有敌手了。
那座海中陵墓,坟冢悬空,属于天不收地不管,所以才能隐蔽多年,如果说一条行踪不定的夜航船,是只豪门大宅里的蚊蝇,到处乱窜,偶尔还会发出点声响,那么这个胖子的修道之地,就是只趴在角落不动弹的壁虎,故而更难被文庙察觉痕迹。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缘故。
看着那个面带笑意的年轻隐官,胖子吃了颗定心丸,自己不过是抖搂了一手公门修行的雕虫小技,就轻松过关了。
哈。
到底是年轻,喜欢这套虚头巴脑的,要面子,不经夸。
胖子试探性问道:“陈山主,宁剑仙人呢?我于情于理,都得当面谢谢她。”
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学那钟魁,直接称呼宁姚为弟媳妇。
陈平安笑道:“她已经重返五彩天下了。”
胖子满脸遗憾,轻轻搓手,气势就有了几分变化,虽然低着头,腰杆却是挺直了几分。
那就是你陈平安身边,当下没有一位飞升境剑修喽?
别看胖子油腔滑调,言语腻人,就只像是个不学无术的市井帮闲,可是有件事,还真被他看准了。
如果陈平安是金甲洲“剑仙徐君”的那种横空出世,胖子死活都不会跟着钟魁赶来仙都山,只敢远远待着,等着钟魁参加完下宗庆典,再继续结伴游历。
可陈平安既然前些年还是玉璞境,那么不管陈平安在蛮荒天下做出什么吓破旁人胆的壮举,胖子都可以笃定一事,陈平安绝对不是一位十四境修士,至于他如何能够打断一座人间最高城,与绯妃拖拽争夺一条曳落河,甚至还能剑开托月山,斩杀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大妖……没关系,胖子依旧咬死一个真相,走捷径的陈平安,就像个“贪天之功为己有”的大道蟊贼,等年轻隐官返回浩然,别说什么十四境了,估计能够保住金丹境就算洪福齐天了。
胖子的这个想法,是单凭钟魁与之闲聊的只言片语,最终推演出来的结果,在钟魁看来,其实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就是那个真相了。
胖子突然发现那个黄帽青衫的年轻修士,又开始笑容浅淡,似笑非笑了。
寡人修道三千载,惜哉壮哉无敌手。
要不是那位澹澹夫人,长得实在太过磕碜了点,关了灯都下不去嘴,不然一座渌水坑早就更换主人了。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好好招待贵客。”
小陌点头道:“公子请放心。”
只有两种客人,才是贵客。
一种是自家公子亲自迎接,一种是能够嗑上瓜子的。
钟魁看了眼胖子,好自为之。
方才来时路上,姑苏言之凿凿,要对这座云遮雾绕的仙都山,试一试水深水浅,对方修士,只要是单挑,就不用管了,我作为山上前辈,得教他们一个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免得年轻人建立了下宗,就翘尾巴,眼高于顶,小觑天下英雄,会吃大苦头的。
可要对方不讲江湖道义,围殴,喜欢一拥而上,那你钟魁得劝架,免得我打得兴起,出手没个轻重,害得陈平安身边的小喽啰们挂彩,回头带伤参加庆典,就不好看了。
陈平安单独拉上钟魁一同散步。
万事开头难,一座崭新宗门的筹建,在初期往往涉及诸多阵法隐秘,不好聘请山上匠师、机关师,就只能是“元老”们亲力亲为了,此刻在渡口和山上两地忙碌的符箓力士、机关傀儡,数量多达两百,品秩都不高,要远远低于渡船上边的那些雨工、挑山工和摸鱼儿,不过担任苦力,绰绰有余。负责驾驭傀儡、驱使力士的“督造官”,正是三位来自玉芝岗淑仪楼的流亡修士,年纪都不大,百多岁,境界也才是两观海一洞府,三人暂时还是仙都山的不记名客卿。
钟魁才刚伸手,陈平安就已经递过来一壶酒。
钟魁揭了红纸泥封,低头嗅了嗅,道了一声好酒,笑问道:“是在托月山那边跌的境?”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有借有还吧,所幸武道境界跌得不多,只是从归真一层跌回气盛,不然都不敢出门。”
钟魁转过头,朝小陌那边抬了抬下巴,“身边有这么一位护道人跟着,怕什么,换成是我,出门在外,都得横着走,跟走镖一样,亮出旗号一路喊山。”
陈平安疑惑道:“你看得出小陌的境界修为?”
“小陌先生压境巧妙。”
钟魁笑着摇头,以心声说道:“我只是看得出一些历史久远的因果纠缠,大致拼凑出个真相,比如道龄漫长,来自蛮荒天下,还是位剑修,因为死在小陌先生的剑下亡魂,其中不少地仙,至今不得解脱,自然是位极有故事的飞升境前辈了。”
凡夫俗子与山上修士,看待世界的眼光,会截然不同。那么望气士与一般修士,又有云泥变化。
两人坐在一根粗如井口的仙家木材上,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只木盒,递给钟魁,“早就想送给你了,入手多年,咱俩就一直没机会见面。”
是早年在地龙山渡口青蚨坊那边,买下的一件压堂货,一整套的四枚天师斩鬼钱。
钟魁接过手,直接打开木盒,“呦,好东西,花了不少钱吧?”
陈平安也没矫情,报出价格,“不算少,五颗谷雨钱。”
钟魁感叹道:“能买多少壶的五年酿青梅酒,几只烤全羊,就连我这个当惯了账房先生的,都算不过来了。”
陈平安没来由说道:“当账房先生,还是跟你学的。”
钟魁笑呵呵道:“滋味不好受吧。”
书简湖,钟魁是去过的,只是当时陈平安疲惫至极,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钟魁当时就没打搅。
陈平安一笑置之。
钟魁抿了口酒,只说昔年桐叶洲三座儒家书院,其实钟魁就有不少朋友。
师长,同窗,好友,故人好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陈平安说道:“听说九娘去了龙虎山天师府,这次返乡,见过没?”
钟魁白眼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沉默片刻,钟魁忍不住叹了口气,掌心抵住下巴,“去了能说啥,都没想好,何况还有可能吃闭门羹,以后再说吧。”
其实最大的心结,还是如今那个在龙虎山修道的天狐九娘,在钟魁看来,其实并非当年那个开客栈的老板娘了。
当年与骸骨滩京观城英灵高承,一起奉命去往西方佛国,钟魁曾经问过一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问了两个问题,投胎转世继续为人,我还是我吗?即便得以开窍,恢复记忆,记起乐前身前世事,彼此谁大谁小谁是谁?
陈平安大致猜出了钟魁心中的纠结,也没有说什么,有些为难,并非全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可能是当局者想得太透彻。
钟魁开始转移话题,“沾你的光,我见着了仙簪城的乌啼,他与师尊琼瓯,在阴冥路上一直藏头藏尾,因为这两头飞升境鬼物在那边,极为小心谨慎,差不多等于咱们这边的山泽野修吧,都飞升境了,依旧没有开枝散叶,打死都不去聚拢阴兵,做那藩镇割据的勾当,又有独门手段能够隐匿气息,只是缓缓蚕食清灵之气,所以冥府那边,颇为头疼,倒是谈不上什么眼中钉肉中刺,可就这么放任不管,终究不像话,有失职嫌疑。”
“所以当时见着了乌啼,我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口一个前辈,好不容易说服了他,还帮他捞了个官身,临别之前,”
“前不久听说,乌啼前辈很快就,
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小有收获,不出意料的话,乌啼前辈这会儿正忙着找那位师尊吧。”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仙簪城的那位开山祖师,归灵湘如今?”
钟魁摇头道:“见过了乌啼后,我已经查过两处档案,没有任何线索。还有一处,我暂时去不得。以后再找机会,看能不能去那边翻翻名录。”
陈平安就问了一下关于“绿籍”的事情,名登绿籍,差不多等于后世志怪小说所谓的位列仙班。
比如老观主之前跟随道祖游历小镇,主动做客落魄山,老观主赠送的那幅珍稀道图,在上古时代,就属于“非有仙名绿籍者不可传授”。
其实幽明殊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井水不犯河水。
就像陈平安游历过三洲山河,纯粹武夫跟练气士,谱牒仙师跟山泽野修,相互间关系错综复杂,纷争不断,但是几乎少有练气士与山水神灵、尤其是城隍庙直接起冲突的案例。
而关于冥府的档案,避暑行宫记载寥寥,只有一些零星散落的残篇内容,在大骊京城火神庙那边,封姨手上那些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福地酒酿,曾经每百年,就会进贡给三方阴冥势力,但是当时封姨似乎故意遗漏了某个势力,只与陈平安提及酆都鬼府六宫,以及司职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按照封姨的说法,青君所治的方柱山,作为执掌除死籍、上生名的司命之府,地位还要高出上古五岳。规矩森严,科仪繁琐,按部就班,形同阳间官场。
然后陈平安说了那个仙尉的一些事情,希望钟魁在不违例、不犯禁的前提下,尽可能帮忙查查看此人的前世根脚。
钟魁点头答应下来,记住了那个假冒道士的宝瓶洲修士,名叫年景,字仙尉,号虚玄道长,以及籍贯和生辰八字。
陈平安笑道:“朝中有人,就是便捷。”
钟魁一本正经道:“交了我这样的朋友,是你的本事,大可以沾沾自喜。”
陈平安痛饮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学到了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