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一章 山巅问拳(2 / 4)

剑来 天蚕土豆 26052 字 2023-08-27

裴钱不退反进,竟是抬起手肘,直接就抵住了薛怀一拳。

比起小时候就习惯了竹楼老人的那招铁骑凿阵式,眼前一拳,速度太慢,力道太轻,弹棉花呢。

裴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抬起一手,五指张开,就要摔在老夫子的面门上。

当年练拳,小黑炭就曾无数次被老人这一手,整个人被打得在竹制地板上“蹦跳”。

再挨几句类似“喜欢趴在地上走桩”的刻薄言语,老人的喂拳,可不是就这么结束了,小黑炭会瞬间被脚尖踹中心口或是额头,撞在墙角后,疼得心肝肚肠打转一般,蜷缩起来,还要再得老人一番点评,“就这么喜欢当抹布啊,跟你师父一样习武资质太差,还练拳惫懒,好大出息,以后每天黏糊在小暖树身边就是了,不然跟你那个废物师父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一人额头写废,一人额头写物,才不枉费你们俩师徒一场。”

当然每次言语之时,老人都会不闲着,绝不给裴钱半点喘息机会,或踩中小黑炭的几根手指,或是踩住她的整个额头,不断加重力道。

此时薛怀身体微微后仰,一臂横扫如劈木作琴身,势大力沉,拳罡大振,呼啸成风。

与此同时,薛怀一脚凶狠踹出,脚尖如锋刃,快若箭矢,戳向裴钱腰肋部。

裴钱一臂格挡在肩头,再猛然间抬腿,脚踝拧转,巧妙踹中薛怀,刚好同时拦住薛怀拳脚。

终于不再站定,她横移数步,刹那之间,薛怀好像就在等待裴钱的挪动身形,老夫子脚步如仙人踩斗踏罡,契合天理,在方寸间缩地山河,一身拳意攀至顶点,一口纯粹真气比起先前流转速度,竟是快了将近一倍,只说在这一刻,薛怀气势已经不输九境武夫,身后涌现出一条条青紫拳罡,衬托得薛怀如同一位八臂神灵,一个大步前行,以一拳散开无数拳,无数乱拳同时砸向裴钱。

扫花台上,薛怀拳意凝练若实质,罡气往四面八方急剧流散。

崔东山便挥动雪白袖子,将其一一牵引到谪仙峰外,揉碎过路云海无数云。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还是大师姐会做人。”如果不是裴钱不露痕迹地稍稍收手了,裴钱最早大可以随便硬扛薛怀的一手一脚,然后只管一巴掌重重摔下去,砸中后者额头后,薛怀恐怕就要躺在某个大坑里呼呼大睡了。

崔东山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不会觉得大师姐一味托大吧?”

陈平安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她又不是跟叶山主问拳,与薛夫子压境问拳,还是要讲一讲礼数的。”

其实陈平安已经看出来了,不单单是因为自己这个师父在旁观者的缘故,让裴钱束手束脚,还有一个更大原因,裴钱出拳,如果想要真正拳意圆满,就会习惯性下狠手,简单来说,裴钱更适合与人不留情面的拳分胜负,完全不适合这种需要点到即止的问拳切磋。

所以说当年裴钱以八境,问拳山巅境的雷公庙柳岁余,还是后来在大端王朝的京城墙头,接连与曹慈问拳四场,才算是裴钱真正的出手。

若是评价得刻薄点,蒲山薛怀还是境界太低,面对一个即便已经压境的裴钱,仍然当不了那块试金石。

崔东山小心翼翼说道:“大师姐可能是想让薛怀多出几拳。”

陈平安气笑道:“好,等我那场问拳结束,得与她好好道个谢。”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忍不住聚音成线,与陈平安好奇问道:“平时你是怎么教拳的?”

陈平安总不能说我这个当师父的,其实就没为自己开山大弟子教过拳,只得用了个捣浆糊的措辞,“笨法子,多教拳,勤能补拙,帮忙喂拳的时候,强忍着不心疼弟子。”

六招已过。

薛怀依旧没有占到大便宜。

六招拳意如一,其实可以只算一拳。

薛怀当然不会傻乎乎主动开口说此事。

裴钱站在白玉栏杆上,伸出大拇指,轻轻擦拭嘴角血迹。

薛怀最后一招,有些古怪,对方拳脚明明已经悉数落空,竟然可以无中生有,裴钱差点就没能躲开,只能是临时一个脑袋偏转,可依旧被那道拳罡擦到了脸颊。

如今还有个金身境武夫体魄底子的隋右边,她都需要凝神眯眼,才能看清楚双方招式。

不算薛怀作弊。

因为薛怀并没有用上练气士手段,看似有一尊八臂神灵庇护老人,更非金身法相。

桐叶洲蒲山拳法,桩架法理出自仙人图,确实不俗,不是什么花架子。

至于程朝露和于斜回两个剑仙胚子,其实就是看个热闹,眼前一花,薛怀就没人影了,再一眨眼,就看到儒衫老夫子拖拽出一连串虚无缥缈的青色身影,好像扫花台演武场内,同时站着众多薛怀,让两个剑修只觉得眼花缭乱。

薛怀心中稍定,虽然看得出来,裴钱有意收手几分,但是最少双方同境问拳,不至于太过实力悬殊。

看来别说是十拳,二十拳都有可能了。

薛怀没有任何休歇,身形一闪,再次朝那裴钱欺身而近,体内一口纯粹真气,流转速度更快,

这一次薛怀选择将那六招全部拆开,打乱出拳顺序。

江湖把式,拳怕少壮。宗师切磋,拳最怕老。

压箱底的拳路,一旦被对方逐渐熟悉,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第七拳过后,薛怀突然用上了一招蒲山之外的拳法,学自一位年少时江湖偶遇的老前辈。

只是裴钱接拳轻松,没有因此措手不及,薛怀第八拳,看似示弱,假装气力不济,要更换一口纯粹真气,裴钱也没有上钩,冒冒然近身搏杀。

第九拳,薛怀汇集毕生所学于一拳,暂无命名,想要等到跻身九境后再说,被薛怀视为生平最得意之拳招。

上次武圣吴殳做客蒲山,见到此拳,从不喜欢与人客套的桐叶洲武学第一人,对此评价颇高,给了一句“高出拳理近乎法”。

拳出如龙,气势磅礴的绽放拳意,如大水淹没整座扫花台,以至于有了练气士的小天地气象。

既然薛怀已经递出九拳。

裴钱便不再辛苦压制自身拳意。

年轻女子武夫,瞬间拉开拳架,行云流水,浑身拳意并未继续往身外天地肆意流泻,反而倏忽间好似收敛为一粒芥子,与此同时,扫花台那份好似遮天蔽日的浑厚拳意,如陆地蛟龙之属水裔,得见天上真龙,竟是自行退散,来如决堤洪水,去如退潮之水,反观裴钱那芥子拳意,却如海上生明月。

此拳一出,宛如神灵敕令,唤起一天明月。

裴钱一脚踩地,整座山巅扫花台并无丝毫异样,只是扫花台之外的谪仙峰下方,却是林鸟振翅离枝四散,山间处处尘土飞扬。

一拳一人,笔直一线。

薛怀如坠冰窟,强提一口心气,才能堪堪让自己不闭眼,不撤退,不躲避,反正注定避无可避。

叶芸芸眯起眼,与陈平安问道:“此拳是落魄山不传之秘?”

陈平安双手笼袖,懒洋洋背靠栏杆,摇头微笑道:“不是,没有谁教过,是裴钱自创的拳招。”

一拳停在薛怀面门一尺外,裴钱骤然收拳,后退三步,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裴钱只是抱拳道:“承认。”

薛怀等到眼前视线恢复清明,心有余悸,一瞬间便大汗淋漓,宛如走了趟鬼门关,深呼吸一口气,向后退出五步,抱拳还礼,沉声道:“受教!”

崔东山急匆匆以心声问道:“大师姐,啥时候又偷偷自创拳招啦,都不打个招呼,吓了小师兄一大跳呢。”

裴钱说道:“就在前不久。”

是之前与师父一起,乘坐风鸢渡船来桐叶洲途中,一天夜幕中,独立船头,裴钱看着海上明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有感而发,便多出崭新一拳。

叶芸芸稍稍挺直腰杆,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与陈平安问拳了。

等到薛怀来到身边,叶芸芸问道:“等你来年破境跻身九境,还敢不敢与裴钱问第二场拳?”

薛怀爽朗笑道:“有何不敢?!师父此问,好没道理。”

叶芸芸点头赞许道:“很好!可以输拳不可以输人,蒲山武夫当有此心此境。”

裴钱来到师父这边,神色腼腆,习惯性挠挠头。

陈平安笑道:“尤其是最后一拳,气象相当不错了。”

程朝露和于斜回愈发神采飞扬,终于轮到隐官大人出拳啦!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黄衣芸,笑问道:“叶山主,介不介意我用件趁手兵器?”

叶芸芸笑着摇头,“无妨。”

武夫切磋,从来不讲究个赤手空拳,就像武圣吴殳,就会习惯以佩剑、木枪对敌,如果一件都没有用,说明就是一场境界悬殊的教拳了,对手甚至不值得吴殳压一境。

陈平安朝裴钱笑着伸手道:“师父得跟你借样东西,就是那件你在金甲洲战场的战利品,符箓于玄前辈送你的。”

裴钱虽然心中讶异万分,但是脸色如常,因为她就从来没见过师父展现过什么枪术。

裴钱依旧从小陌先生赠送的那件“小洞天”当中,取出一杆两端枪尖都已被她打断的长枪。

倒是她近些年,偶尔会取出这杆长枪,偷偷演练一番脱胎于那套疯魔剑法的枪术,其实就是闲来无事,闹着玩的。

陈平安伸手攥住长枪中部,缓缓走向扫花台中央地带,期间掂量了一下长枪的重量,再数次拧转手腕,骤起弧线,长枪画圆。

再不趁手。

也趁手了。

一杆长枪,如臂指使。

陈平安看了眼开山大弟子,忍住笑,好像在说等下看好了,能学到几成枪法精髓是几成。

因为有个周首席的缘故,陈平安对那个能够在桐叶洲得个“武圣”尊号的吴殳,其实并不陌生。

再者天下武学,浩荡百川流,归根结底,皆是万流归宗的唯一路数,练拳尚且是练剑,拳法如何不是枪术。

裴钱何等聪慧,立即恍然,转头瞪眼怒道:“大白鹅,是不是你与师父说的,我有偷耍枪术?!”

崔东山一脸呆滞,呆若木鸡,这也能被怀疑,咱俩的同门之谊就这么风吹即倒吗,崔东山赶紧伸出两根手指,眼神幽怨道:“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此事!大师姐,真真冤死我了,天可怜见,小师兄就不是那种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呐。”

裴钱背靠栏杆,懒得跟大白鹅废话,开始聚精会神,想着一定要认真观摩师父的这场问拳,之前在正阳山,与那头搬山老猿过招,师父其实根本就没有用上全力。

一袭青衫长褂,在场中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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