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三章 天地孤鹤(1 / 4)

剑来 天蚕土豆 28239 字 2023-08-27

月明星淡,愈觉山高。

杀青耳尖微动,猛然转头望向夜幕远方,沉声道:“主人,绣虎来了。”

李邺侯嗯了一声,以心声提醒他们,“记得注意措辞,接下来不管崔先生与我说什么,你们听过就算,不用计较,更别上心。”

正在调试琴弦的侍女黄卷,顺着杀青的视线举目远眺,依稀可见极远处,有一抹雪白身形,似乎在贴地御风,突然身形一再高举,黄卷视线随之不断上挑,明月悬空,那一粒芥子身形刚好背对圆月,那人一个加速御风,蓦然间往山巅这边笔直撞来,如明月中人,贬谪下凡。

黄卷重新将那架古琴收入琴囊,与杀青一起站在主人身后。

少年眉心一粒红痣,一袭白衣,大袖飘摇,悬在山外。

便是黄卷这般道心坚韧的得道之士,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少年,光彩荧荧,令满山月光都要黯然失色,真是风神高迈,半点不输主人。

崔瀺之前两次做客皎月湖,侍女黄卷都凑巧不在水府,不是去烟支山找闺中好友,就是去百花福地游玩。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邺侯眼神明亮,似乎等待这一天重逢,已经苦等多年,收起手中那把泛黄老旧的蒲扇,再摘下脸上覆盖的面具,是位美男子,起身作揖道:“邺侯见过崔先生。”

崔东山神色淡然道:“恭喜邺侯荣升南海水君,喊我东山即可。”

李邺侯在内的三位昔年五湖水君,在文庙册封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之上,以品秩论,成为四海水君,只算是平调,但是如今手中权柄之大,辖境之广,远超以往。

与此同时,蜃泽湖在内三座大湖水君,则顺势补缺“五湖”水君,属于名副其实的升迁了。

李邺侯笑着点头。

昔年公开为浩然贾生打抱不平的大人物当中,就有这位皎月湖水君李邺侯。

所以李邺侯担任大湖水君后,哪怕皎月湖在浩然五湖之中,其实距离文庙最近,可是李邺侯始终与文庙走得不近,与陪祀圣贤们关系疏远。

他与绣虎崔瀺,可算旧识。

当然双方年龄悬殊,因为李邺侯与白也是差不多时代的人,而且出身一国,李邺侯出身豪阀,又是庙堂重臣,白也却属于“在野”的逸民之流,之后在京城也是惊鸿一瞥,便散发扁舟,飘然远去,所以两人倒是没什么交集。

反而是昔年崔瀺与左右、君倩两位师弟,曾经一同游历皎月湖,在一旬光阴之内,双方有过接连八场的手谈,不计时,允许对方长考。

结果李邺侯当年差点输掉那座“书仓”和半座皎月湖。

因为总计八局棋,李邺侯一赢七输,再输一局,就连大湖水君身份都没了。

之所以差点,还是因为对方主动放弃了赢棋后的应得赌注。

事后李邺侯将那八局手谈,编撰为一本《秋水谱》,不断复盘,才发现其中玄机,双方棋力高低之别,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堪称悬殊。但是绣虎除了第一盘棋的引君入瓮,其余之后七局,同样在示敌以弱,却能够让李邺侯浑然不觉,总以为输棋只是棋差一着。

后来等到崔瀺叛出文圣一脉,还曾秘密走过一趟皎月湖水府。

崔瀺问他愿不愿意远游同行,为这座天下做点“力所能及的未雨绸缪之事”,被李邺侯婉拒了。

崔瀺好像也没有如何失望,临行之前,只是看到了桌上那本棋谱,随口笑言一句,不如将棋谱改名为《牵牛谱》。

道士出身的李邺侯,唯有哑然,默默将绣虎礼送出境。

不是怕惹麻烦,也不是舍不得那个水君身份,而是李邺侯成为神灵之后,变得愈发性情散淡,仿佛所有的豪心壮志,早已丢给了一个个曾经的自己,曾经天资清发的神童,奉旨山中幽居修道却心怀山河的少年道士,出山为官力挽狂澜于既倒的青年文臣,续国祚、缝补山河、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年和暮年,最后功成身退,转为山水神灵,再不理会家国事和人间事,只是买书、藏书、看书、修书。

崔东山转过头,已经换了一副面孔,笑着打趣道:“杀青兄,怎么百年不见,境界没涨,个子倒是高了一截?是不是有独门秘诀,不如教教我?”

矮小汉子老脸一红,闷闷道:“没有的事,崔先生别瞎说。”

在绣虎崔瀺这边,低头认个怂,又不丢人。

至于崔瀺为何变成了个少年郎,天晓得。奇人做怪事,不是才算正常?

来之前,主人就提醒过他和黄卷,若是见到一个改名为崔东山的少年,将其视为绣虎即可。

黄卷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身边汉子好像确实高了寸余,不对,是足足两寸!

她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玄机,怒道:“杀青,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连这种事都要学那阿良?!”

原来是杀青学那个狗日的,靴子里边暗藏玄机。

先前某人带了个年轻读书人,和一个仙风道骨的黄衣老者,曾经一起造访皎月湖。

然后在台阶那边,那家伙脱了鞋子又立马穿回靴子的。

年轻书生倒还好说,从头到尾,规规矩矩的,颇有礼数,只是年轻人身边的那位黄衣老者,委实是出人意料,让黄卷大吃一惊,当时在水府内规规矩矩的,不料境界极高,很快就在鸳鸯渚那边名动天下,自称道号嫩道人,一出手便一鸣惊人,打得同为飞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颜面尽失。

李邺侯开门见山道:“相信崔先生很清楚邺侯这次来所求何事,可以开价了。”

崔东山笑道:“难得叙旧一场,不如一边下棋一边谈事?”

李邺侯说道:“只要没有赌注,邺侯可以稍晚离开桐叶洲,硬着头皮陪崔先生手谈一局。”

崔东山劝说道:“小赌怡情,一个不小心,被邺侯下出‘月下局’,岂不是一桩弈林美谈。我可以让先。”

见李邺侯不为所动,崔东山一手揉着下巴,一手伸出双指,“让先不够的话,我可以再让两子,如何?”

结果这位大水君还是装聋作哑,崔东山跺脚,抖了抖袖子,埋怨道:“邺侯,你也太过妄自菲薄了吧,难道要当一回围棋初学者,闯一闯九子关?”

各国王朝,山下的弈林棋院,都有那让九子对局的习俗,棋手想要登堂入室,获得段位,都要经过棋待诏国手的那个九子关。

李邺侯好像打定主意不与崔东山手谈,只是微笑道:“崔先生,我们还是直接谈正事好了,邺侯此次外出,并非游山玩水而来,需要马上返回南海护送渡船。想必仙都山如今事务繁重,所以我就不浪费崔先生的宝贵光阴了。”

崔东山见对方死活不上钩,那就么得法子喽,当年被老王八蛋欺负得惨了怕了嘛,自己总不能按住李邺侯的脑袋下棋,只得谈正事,“我家先生至多卖你一成水运。”

李邺侯立即问道:“是陈先生当下坐拥曳落河水运的一成,还是昔年完整曳落河水运的一成?”

崔东山笑道:“到底是怎么个一成,那就得看邺侯兄的诚意了。”

李邺侯略微思量一番,“不管是哪种‘一成水运’,我都会给出自己预期的那份诚意。”

文圣合道所在,是南婆娑洲在内的三洲破碎山河,而李邺侯作为掌控南海水运流转的大水君,是可以在不违禁、不被文庙问责的前提下,适量调剂水运流转一事的,不算假公济私。李邺侯此行,根本就没打算跟绣虎斗智,该是怎么个“价格”,不做任何改变,行就行,不行我就走。

崔东山开始跳脚骂人,两只袖子甩得劈啪作响,“他娘的,李邺侯你是不是吃准了我家先生,是一位不擅长做买卖的正人君子,你就可以如此混账?!啊?!”

如今浩然天下,有那么一小撮成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大修士,让人帮忙搜集蛮荒天下对那位年轻隐官的各种风评。

李邺侯想要购入整条蛮荒曳落河的一成水运,当然陈平安如果愿意给出一成半,那是最好不过了,多多益善。

李邺侯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一成曳落河水运,这是我南海水府与三十万水裔,在未来百年内的详细部署,文庙那边挑不出毛病,我可以保证南婆娑洲在百年之内,风调雨顺,远胜往昔年份,山上山下,迎来一场三千年未有的好光景。”

崔东山伸手接过册子,翻开首页,翻了个白眼,竟是就那么随手将一本水君亲笔撰写的册子,直接丢在地上,还重重踩了一脚,再大袖一挥,“可以滚了。”

黄卷隐隐有些怒气,她欲言又止,要不是之前就得了主人的提醒,早就开口骂人了。

此人竟然对自家主人如此大不敬,就算你是半个绣虎崔瀺又如何?!

结果她被杀青轻轻扯住袖子。

崔东山斜眼那位背着琴囊的侍女,讥笑道:“咋的,准备跟我玩那套主辱臣死的伎俩,是威胁我,还是吓唬我啊?我这个胆子小,吓死我是可以不用偿命,但是得赔钱的,那么一大笔钱,天文数字!小心连累邺侯砸锅卖铁帮你擦屁股……”

黄卷气得满脸涨红。

李邺侯神色如常,伸手一抓,将那本册子驾驭回手中,轻轻拍了拍封面尘土,“如果只是绣虎,我掉头就走。”

李邺侯再一次伸出手,将册子递给白衣少年,好似自言自语道:“但是坐拥曳落河水运之人,是文圣的关门弟子,是一个将下宗建立在桐叶洲的年轻剑仙。”

崔东山双手笼袖,面无表情。

黄卷满脸怒气,这次杀青干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李邺侯却是半点不恼,转身眺望远处夜景,却依旧没有将册子收入袖中。

“倜傥超拔之才,行事不落窠臼,只管惊骇旁人耳目,但是规矩尺寸之士,却是动静有节,法度森严,进退周旋,皆在规矩。”

“邺侯由衷羡慕前者,诚心敬重后者。”

“确实如崔先生所说,我就是在‘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只是我有我的难处,在其位谋其政,不能单凭个人喜好行事。如果还是皎月湖水君,却拥有南海水君的权柄,且不担责,那么这本册子的厚度,至少可以翻一番。身为山水神灵,给予世道一份善意的私心,私心一重,动辄更改一地气运,牵引山河气象,此间隐患,不可不察。”

崔东山蹲下身,从袖中摸出些来自落魄山的小鱼干,轻轻丢入嘴中。

蒙学稚童懵懂观天,举手若能摘星辰,后来修道当了神仙,才知原来天高不可及。

李邺侯也跟着蹲下身,今夜第三次递过去册子。

崔东山冷哼道:“别搭理我,生闷气呢。”

李邺侯就将那本册子轻轻放在崔东山胳膊上边,微笑道:“天下有两难,登天成仙,有事求人。”

崔东山嘿然一笑,吃完了小鱼干,轻轻一震胳膊,册子弹跳而起,伸手一把抓住,当扇子晃动不已,道:“地上有两苦,吃苦如吃黄连,囊中羞涩没有钱。”

黄卷站在那白衣少年身后,她悄悄抬起脚,佯装踹人一下。

结果那白衣少年扑通一下,直接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转头怒道:“暗算我是吧?!赔钱?!”

黄卷目瞪口呆。

杀青也是一脸匪夷所思。

当年绣虎,风流无双。

第一次造访皎月湖时,崔瀺这位文圣首徒,其实早就扬名天下了,就连不喜欢外出的杀青,都听说过某个文庙对崔瀺的评价。

“阳煦山立,宗庙器也。”

具体是谁说的,不得而知,有猜测是文庙教主,但也有说是礼圣的亲口点评,甚至还有人说此语是出自至圣先师之口!

水榭檐下,席地而坐,与水君隔枰对弈,其中一局棋收官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黑衣捻白子,霹雳眉边过,手谈不转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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