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仙之习惯性伸手烤火取暖,闻言立即涨红脸,抬头埋怨道:“爷爷,能不能别在陈先生这边聊这些。”
陈平安突然说道:“方才我注意到了,渡船上边有位女子供奉,年轻不大,境界却不低,先前就站在渡船二楼那边,她看仙之的眼神,嗯,有那种苗头,错不了。”
老人一挑眉头,来了兴致,“哦?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能够在这条渡船当差的大泉修士,当年肯定都是去过战场的。
姚仙之无奈道:“陈先生,没有的事,别瞎说啊。”
知道陈先生是说哪位女子,毕竟京城里边的所有随军修士,档案都会亲自过目,身世背景,山上谱系,战场履历,姚仙之这个府尹大人,一清二楚,那个姑娘,叫刘懿,闺名鸳鸯,道号“宜福”,她是大泉本土人氏,出身地方郡望世家,年幼就被一位地仙相中根骨,早早上山修行。早年在京畿战场和蜃景城,刘懿以龙门境修为,凭借自身道术和两件师传重宝,战功不输几位金丹地仙。
刘懿当然是个极出彩的女子,姚仙之偶尔在渡船上边散步,她都对自己目不斜视。
也对,喜欢个缺了条胳膊的瘸子做什么。
况且姚仙之对她也确实没什么想法。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开这种玩笑做什么。”
老人指了指姚仙之,笑道:“这算不算睁眼瞎,你自己说说看,要你何用?!”
陈平安开始添油加醋,笑呵呵道:“有些人打光棍,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有些人嘛,是凭自己的真本事打光棍。”
老将军与姚仙之问过那个刘懿的大致情况,得知这位女子仙师,出身大泉本土的书香门第,好,道号“宜福”,很好,让人一听就喜庆,有胆子数次撇开师门长辈的护道,置身险境,并且还能够杀妖立功,最终守住了蜃景城,等到陛下论功行赏,刘懿只是与朝廷讨要了个三等供奉身份,就……不太好了,陛下怎么都该给个二等供奉的。
至于刘懿如今六十几岁,能算什么问题,山上女子的甲子道龄,搁在山下,不就相当于山下女子的豆蔻年华?
老人揉着下巴,喟叹一声,“我觉得仙之配不上那位姑娘。”
陈平安嗯了一声,“我也觉得。”
姚仙之苦笑不已。
老人爽朗大笑,抬起一手,陈平安与之轻轻击掌,极有默契。
从姚仙之手中接过那碗黄酒,陈平安瞥了眼挂在衣架上边的那件老旧狐裘,知道此物由来,是大泉先帝刘臻早年送给边关姚氏的御赐之物。
姚仙之可能不会多想,但是如果大泉王朝的当今天子看到了,估计她心里边会不太好受。
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平安也只当是假装不知这里边的人心细微曲折。
陈平安记起一事,从袖中摸出两个红包,里边各自放有一颗小暑钱,陈平安专程挑选了两颗铭文是祝福晚辈的吉庆言语。
将红包递给姚仙之,笑道:“回头帮忙交给姚岭之,送给她的孩子,就当是我这个陈叔叔,补上这些年欠下的压岁钱了。”
姚岭之,早就嫁为人妇,如今都有了一双子女,不过俩孩子如今年纪都不大。
跟陈平安差不多,不少山上修士,都喜欢专门收集铭文众多、类似“花钱”的各种小暑钱,开炉镇库,迎春挂灯,祝寿贺岁,铭文五花八门,在这件事上,陈平安这么多年的出门远游,一直没落下,私底下已经集齐了六套十二生肖“小暑花钱”、三套“月令花神钱”,还有一套内刻群玉山款的“三十六天罡”小暑钱,为此陈平安耗费了不少私房钱,拿自己手上的谷雨钱,交给落魄山账房韦文龙打理,帮忙留心那些铭文稀奇的小暑钱,只要遇到就入手。
在这件事上,那位皑皑洲刘财神,才是宗师级人物,收集了不少被誉为举世无双的孤品。
姚仙之收起那个红包,笑道:“那俩孩子收到这笔压岁钱,估摸着得疯。”
自己这个舅舅,在他们那边是毫无威严可言的,俩孩子打小就古怪灵精的,又皮实,撒野得很,只有想要与自己问些那位陈先生的山水故事了,喊舅舅的时候才会诚心几分。
不行,这次正月里,得让那俩孩子与自己这个舅舅多磕几个头,才能给出红包。
姚镇随口问道:“吴殳不在桐叶洲,去了浩然天下,咱们就只有蒲山黄衣芸一位止境宗师了,你们双方见过没?”
陈平安点头道:“之前就见过了,在云窟福地那边第一次见面,后来又发生了些事情,叶山主答应仙都山担任记名客卿。”
姚仙之疑惑道:“上次在蜃景城,怎么不说。”
府尹大人心中窃喜,嘿,自己在陈先生的下宗,岂不是都要与蒲山黄衣芸平起平坐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说这个做什么。”
姚老将军啧啧道:“那可是一位大美人啊,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也就是姜老宗主不敢把她列入其中,不然跻身正评前三甲,跑不掉的。看来这次没白来。”
老人抿了一口酒,笑眯眯道:“把持得住?”
陈平安无言以对。
姚仙之终于找到机会了,调侃道:“换成我,面对那么一位国色天香的山上仙师,还是一位女子止境武夫,肯定情难自禁,夜不能寐。”
陈平安笑呵呵道:“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是吧,小心伤到腰,那就雪上加霜了。仙之你可以啊,倒是个好人,原来是不愿意祸害姑娘,怕娶进门守活寡?”
姚仙之差点憋出内伤,只得喝了一大口温热黄酒。
老人笑问道:“既然你们都是大宗师,可有切磋?”
陈平安点点头,“赢了。”
老人又问道:“要是对上那个吴殳呢?”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点头道:“能赢。”
只是会赢得不轻松,吴殳毕竟是一位在归真一层打熬多年的止境武夫,陈平安除了全部撤掉手脚上边的符箓禁制,还要多出一份分胜负的心态,彻底放开手脚与之问拳。
如今陈平安与人问拳,大致可以分出四种情况。
压境,不压境,身上有无符箓禁制,以及最后一种“现出真身,城头姿态”。
刘宗轻轻敲门,推门而入,搓手笑道:“什么赢了能赢的?”
姚仙之又倒了一碗酒给刘宗,说道:“我们在聊黄衣芸和武圣吴殳呢。”
刘宗晃着酒碗,闻着酒香,转头望向不再喝酒伸手烤火的青衫刀客,瞥了眼对方腰间的叠放狭刀,问道:“你那个开山大弟子,什么时候跻身止境?”
陈平安微笑道:“已经是了。”
刘宗一口饮尽碗中酒水,愁得整张老脸都皱在一起,犹豫片刻,小声道:“其实一直想要找个机会,与黄衣芸问拳一场,可惜上次在桃叶渡见面,她是以蒲山山主身份,去跟咱们陛下谈正事的,我不好开口。现在嘛,何必舍近求远,是也不是?”
陈平安笑道:“就等刘老哥这句话了。”
刘宗苦着脸道:“我才是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在船上问拳也不合适,到了仙都山再说?”
陈平安说道:“不用那么麻烦。”
刹那之间,改天换地,唯有一只火盆依旧,四人仍然围炉而坐,但是除此之外,天地再无余物,
四人与那火盆,皆如虚蹈太虚,好似悬停在一处无尽苍茫的远古秘境之中。
姚仙之轻轻跺脚,脚下涟漪阵阵,就像踩在了一处平静湖面之上。
陈平安站起身,一步横移,站在了距离火盆百丈之外的虚空中,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邀请道:“武夫刘宗,只管出拳。”
刘宗坐在原地,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说来也怪,陈平安这小子,当年一身雪白长袍,背剑误入福地,当年做掉了那个天下无敌的老匹夫丁婴,离开藕花福地后,这么多年做了哪些壮举事迹,其实刘宗因为当了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都大致听说过,哪怕是上次在蜃景城重逢,当时陈平安就已经是顶着一个末代隐官身份,还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上五境剑仙了,但是与之相处,站在一起,刘宗都没觉得有什么压力,但是在这一刻,刘宗却本能生出一个念头,不宜与之问拳,只宜喝酒聊天打屁。
姚仙之忍住笑,刚要打趣这位刘供奉几句,却看到爷爷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开口。
刘宗深呼吸一口气,蓦然而笑,缓缓起身,往陈平安那边身形前掠而去,站定后,从袖中摸出一把多年未曾使用的牛角刀。
算不得一把品秩多好的法刀,在家乡福地对敌还算锋利,只是在这浩然天下就很不够看了,连法宝品秩都够不上。
只是这场问拳,多半是留不住这个一辈子相依为命的老伙计了,低头看着那把牛角刀,老人难免心疼、伤感几分。
刘宗坦诚说道:“这场问拳,咱俩境界悬殊,所以我会起杀心,丝毫不拘杀气杀意了,你多担待些。”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从两只青色袖中滑出两把短刀,狭小如匕首,将其中一把短刀抛给刘宗,“用我这把短刀好了,更坚韧些,可以让你心无挂碍,出刀更爽快。”
刘宗松了口气,收起牛角刀后,将那匕首一般的短刀,抖了个漂亮刀花,再提起一瞧,铭文“朝露”,刘宗笑问道:“有没有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