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曾经高高在上的神灵,毁灭于亲手造就出来的大地众生。
每一个我们不敢承认的自己。
就是一头徘徊笼中的困兽,就是一尊高坐大殿的神灵。
绝大部分的所谓得道之士,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立教称祖,立教之根祇是要做什么,称祖所求何事。
眼已不高,手自然更低,是注定伸手够不着“那道帘幕”的。
凉亭内,一个在想着金翠城的生死存亡。
一个在考虑整个有灵众生的生死存亡。
大概这就是差异了。
难怪玄都观孙道长会笑言一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与猪的差距更大。
郑居中一挥袖子,收起凉亭内的那份异象,弯曲双指,轻轻叩击亭柱。
人间木作,以卯榫为关键。
在家门户。在外学塾。修行在山。
靠何物来相互衔接人心?
郑居中站起身,微笑道:“我们都是一盏灯火,在天地间忽明忽暗。”
言行互为卯榫,人心共作灯火。
搭建屋舍,抱团取暖。
之后郑居中率先走出月眉亭,带着清嘉散步金翠城内,大雪时节,金翠城的殿阁极为壮丽,美若琉璃境界。
跟在郑居中身边的清嘉,无法施展道法,便一并隐匿身形了,在那好似一处皇宫大殿,有梳灵蛇髻的少女,正在那儿踮起脚尖,伸长腰肢,手持长竿,敲打冰凌,坠地有一串碎玉声响,少女们的笑声,婉转如莺歌燕语。
走出宫殿,郑居中带着清嘉来到金翠城外的一条护城河,河面宽阔,桥下冰冻结,有许多孩子在上边飞奔嬉戏。
郑居中沿着河流一直往上游散步而去,来到一处河边堤坝,脚下由瘦长条石堆砌而成,遍地攒簇密集,石缝间浇筑糯米浆,再以铁锔和榫使劲夯实,如同鱼鳞层层叠叠,又如老者之瘦骨嶙峋。
郑居中这些年一直好奇,齐静春当年在骊珠洞天,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齐静春又到底看到了什么。
真正让郑居中觉得有意思的事,就是有人做到了不管他如何花心思、依旧做不到的事情。事情本身有大小之分,只是在郑居中心中,也不一定就有高下之别。如果一颗山上的雪花钱,突然间只能在山下折算成一百两银子,天下形势又会如何?又比如天地间突然所有的三种神仙钱都消失无踪了,事态又会如何发展?
听说崔瀺年幼时,有个家族长辈,不许看那江湖演义和才子佳人。
以及不许崔瀺下棋,因为觉得聪明人容易痴迷此道,白白消磨大好光阴,耽误治学,不务正业。
清嘉转头看着郑先生,片刻之后,她自顾自笑起来,壮起胆子开口问道:“先生,如何看待男女情爱一事?恕我冒昧,先生可曾有过心仪的女子?”
郑居中笑着摇摇头。
清嘉这辈子还不曾有过道侣,她也不觉得需要找个道侣,但是她有个极为宠溺的嫡传弟子,跟随闺中好友,那位大妖官巷的一位家族嫡出晚辈,她们再喊上一拨相熟的女修,乘坐一架极有来头的车辇,那拨各有背景来历的莺莺燕燕,共同北游剑气长城,据说未能成功登上城头,却遥遥见到了那位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车辇还挨了一道雷法呢,没白跑一趟。
成功见着了那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
让她们雀跃不已,如出一辙的观感。
就俩字,真俊!
回乡之后,清嘉的这位嫡传,便死去活来,痴心一片,好似魔怔了。
郑居中神色淡然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清嘉便不敢多问什么了。
郑居中缓缓而行,先前在那黥迹渡口,另外一个自己,与岁除宫吴霜降,双方确实见面了。
浩然天下白帝城,青冥天下岁除宫。
都是公认对宗门掌控力最强的两个地方,所有修士,都对那各自宗主敬若神明。
当时郑居中开门见山说道:“吴宫主不该这么早来的。”
吴霜降微笑道:“破甑不顾。”
可既然吴霜降还是来了,也就意味着绣虎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收网了。郑居中会按照事先约定出手一次。
吴霜降当时就看着剑气长城那边的天幕,一轮明月被拖拽去往青冥天下,随口问道:“好像打不起来?”
郑居中说道:“因为陈平安还是不够心狠。”
最终陈平安的那个选择,也不算太过让人意外。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差点死在一个死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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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冥天下,天地中央,一山独高闰月峰。
与林江仙在山路上边分别,碧霄洞主只留下戚鼓一人,带着刚来这边拜山头的嫡传弟子王原箓,和那个道号金井的烧火小道童,一起离开闰月峰,去往明月皓彩中的简陋道场。
作为收徒礼,老道士拿出了一件巴掌大小的宫殿袖珍模型,丢给王原箓,瞥了眼小道童,“此地归属王原箓,金井,只要王原箓没意见,你将来可以在里边修行炼丹。”
至于拜师礼就免了,王原箓当然巴不得没有这套山上的繁文缛节。
王原箓双手接过那座来历不明的“仙宫遗址”,珍稀异常,毋庸置疑。
小道童谨遵老爷法旨,不敢有任何怨言,各人有各命,既然羡慕不来,何必羡慕……他娘的,瞧着真眼馋啊。
老道士不理睬两个各怀心思的家伙,自顾自走入屋内,只是让金井继续盯着那炉子丹药的火候,顺便让他传授王原箓一门炼丹道诀,能教多少,能学多少,各凭本事。
王原箓将那件重宝收入袖中,落袋为安再说,这才开口问道:“金井师兄,此物来历,给说道说道?”
看在那一声“师兄”的份上,小道童白眼道:“听没听过一句话?”
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着下文,王原箓给整懵了。
小道童这才大摇大摆跨过门槛,坐在丹炉一旁的板凳上,笑道:“有句老话,龙潜渌水坑,火助太阳宫。晓得吧?”
王原箓蹲在一旁,摇头道:“从没听说。”
小道童嗤笑道:“井底之蛙!”
王原箓笑呵呵不反驳,谁是井底之蛙还不好说呢。
小道童继续说道:“相传是远古五至高之一的……”
说到这里,小道童连忙止住话头,伸手指了指天花板,“那渌水坑,是远古水神的避暑行宫,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吧。可这太阳宫,是谁的地盘,你自个儿猜去,反正要比那渌水坑品秩更高一筹,相传曾是铸剑地之一,外边的修士,知道个什么,只会以讹传讹瞎传,都说给打碎了,其实就在我家老爷这边搁放着呢,算是极好极好的宝贝了,能排在我家老爷……前五的家当,被你得手,就偷着乐吧。”
王原箓感慨道:“金井师兄懂得真多。”
小道童盯着丹炉的火焰,一张稚嫩脸庞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辉,撇撇嘴,说道:“有个屁用。”
王原箓双手笼袖,轻声道:“比没屁用强多了。”
小道童闻言勃然大怒,误以为对方是在说怪话讥讽自己,只是等他转过头去,却看到一张面带伤感的真诚脸庞。
青冥天下,甘州,岁除宫。
山中一座建造最高处的宫殿观景阁内,四人相约饮酒。
他们当下正在传阅一本宫主亲笔撰写的册子,以蝇头小楷,详细记录着五彩天下那边的风土人情。
在这里,既可以看到鹳雀楼,也可以鹳雀楼外江水中央的中流砥柱,其实是一块歇龙石。
他们几个,都是鹳雀客栈的“旧人”了,昔年一座籍籍无名的鹳雀客栈,在浩然天下那边的倒悬山,开了两三百年。小小客栈,藏龙卧虎,一飞升两仙人,外加两玉璞。年轻掌柜之外,客栈厨子、杂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阴神之姿,远游浩然天下倒悬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宫主吴霜降的嫡女,她道号“灯烛”。
而那个年轻掌柜,正是被吴霜降昵称小白的白落。岁除宫真正全权处理庶务的二把手。
此刻除了守岁人白落,其余四个,就都在这边了。
道号洞中龙的仙人张元伯,是个酒糟鼻的白发老翁,将那本翻完了的册子,轻轻抛给隔壁案几那对正在打情骂俏的道侣。
修行之余,闲暇无事,要是给这个老人一壶酒,一碟下酒菜,就能够喝上一整天。
就像每端碗喝上一口酒,就往碗里吐回一大口。
酒桌三板斧,呲溜一口,眯眼陶醉状,打个哆嗦。
以前张元伯的道场,就在那座歇龙石之上,后来来了个剑修程荃,张元伯就主动挪地盘了,都不用祖师堂议事,如果这种琐碎事都需要劳烦宫主定夺,传出去还不被外人笑掉大牙。
山上君虞俦,伸手接住那本册子,神色认真,翻书如飞,书页哗啦啦作响,虽然看得快,却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
毕竟是宫主亲笔。
当初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进入五彩天下。名义上,白玉京只有千余人,距离半数,还差了四百多人。
可事实上,白玉京的天君仙官,在外边开枝散叶的,不在少数,千丝万缕的关系,其实真要宽泛来算,白玉京道官,还是差不多占了半数名额。
这个汉子的山上道侣,名为谢春条,妇人身材健壮,姿容实在是……很不仙子,她喜欢喝烈酒,说荤话。
谢春条头别一根翠竹发簪,默默喝酒。
至于身边的道侣,是个喜欢毛手毛脚的,简直就是个色鬼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