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之拳路,就是我们的人生路程,每一步都脚踏实地,从不落空,想要苦尽甘来,就只能多吃苦。真气流转路线这等细枝末节,可以教可以学,但是人之念头与一身拳意,欲要追求两纯粹,就只能苦上加苦的苦熬了,每个当下,就连苦尽甘来的念头都不能有。”
朱敛笑呵呵道:“估计公子会再添一把柴火。”
果然,陈平安没有拔出那杆钉入墙壁的木枪,说道:“曹鸯,休息片刻,估计你心里会不服气,觉得我是学拳早,境界高,才能只与你说几句大话空道理,居高临下惹人厌烦,属于以道压术,那我就再压一境,以三境武夫与你切磋切磋,只凭撼山拳的入门拳招,看看你能撑几招。”
只要不是给裴钱教拳,哪怕是在谪仙峰,为叶芸芸喂拳不停,最终机缘巧合之下,帮她跻身止境气盛一层,陈平安都觉得不难。
真是……收了个好徒弟,以至于当师父的,教拳比自己练拳还难。
之后陈平安就以三境武夫,再次将曹鸯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最终少女单膝跪地,以刀拄地,曹鸯晃了晃头,还是晕眩,视线朦胧,少女满脸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曹荫以心声道:“朱先生,曹鸯不会有事吧?”
其实此问,是不妥当的,等于是质疑陈山主的教拳手段,若是再上纲上线一点,便是怀疑陈山主的用心了。
但是少年忍不住。
朱敛搓搓手,笑道:“山主出手是不轻,却也不重,反正都在曹鸯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曹枰作为上柱国曹氏的当代家主,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的,晓得将曹荫曹鸯送来落魄山。
从今天起,这双未曾被世俗浸染本心的少年少女,算是真正入了自家公子的法眼,呵呵,公子以后肯定会常来。
说实话,要是公子再晚点返回落魄山,朱敛都要去仙都山那边抢人了,怕就怕那只大白鹅做事情不地道,故意以人心束缚公子。
要是真被打得一手好算盘的崔东山得逞了,那还了得,公子到底是落魄山的山主,还是仙都山的山主?
等到曹鸯摇摇晃晃站起身,陈平安说道:“接下来看好了,我只演练一遍,你能学到多少是多少。这套拳法,出自桐叶洲蒲山云草堂叶氏,源于祖传的六幅仙人图,分别名为观瀑,打醮,捣练,斫琴,高士行吟,和竹篮捞月。云草堂武学都从图中来,传到当代山主叶芸芸手上,已经演化出六十多个桩架、拳招,自古就有‘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其中能够对外示人的,有四十余个,外人学拳无忌讳。”
曹鸯点点头,抬手擦了擦脸庞,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拳。
之后陈平安就故意放慢身形,为曹鸯演练了四十余个桩架、拳招,与此同时,再详细指点少女不同桩架搭配的真气路线。
习武门槛是没有成为练气士、登山修行那么高,但是还真不是随便丢几本拳谱就能学的,关键就在于想要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纯粹武夫,到底不是空架子的江湖武把式而已,能否凝聚出一口纯粹真气,是天壤之别,能否让这一口气与拳招真正融合,相辅相成,又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停下最后一个拳桩,笑问道:“都记住了?”
曹鸯深呼吸一口气,“都记住了!”
朱敛刚起身,突然又重新蹲下。
因为只见自家公子并没有就此收工的意思,反而卷起双手袖管,正色道:“再传你一套拳法,桩架拳招皆无名,来自剑气长城,她是一位女子大宗师,更是我的长辈。”
被自家公子称呼为前辈的山上修士,可能不在少数,毕竟是出门在外的礼数嘛。
但是被自家公子诚心诚意视为长辈的人,就不多了。
陈平安打完一整套拳法,好像是生怕曹鸯会记不住,他就重新演练了一遍,而且再次放缓速度。
身架、脚步挪移极内敛,但是出拳极快,而且没有半点脂粉气,曹鸯看得出来,这套拳法,最是适宜女子武夫修行。
陈平安收拳后,笑道:“先前那两场切磋,你要有两份心思,今日输拳是必然,不用想太多,以后赢拳也可能,要多多思量。”
“曹鸯,别的武夫我不多管,人人有命,各有缘法,但你既然来到落魄山习武,我就必须提醒你一句,学拳先有救己性命之想,才有资格递拳胜、杀他人。”
曹鸯双手抱拳,嗓音沙哑道:“晚辈谨遵教诲!”
今天陈山主两场喂拳,其实一般来说是只有嫡传弟子才有的待遇。
面授机宜,秘传心印,是谓亲传!
陈平安微笑道:“赶紧把脸上血污差一点,大白天也怪吓人的。”
曹鸯立即告辞一声,走入宅子后院那边的住处。
曹荫心中感叹不已,果然不再给人教拳的陈山主,又是那个熟悉的陈山主了。
朱敛已经跑去收拾木杆长枪,再重新竖起兵器架。
曹鸯很快返回这边,之后一行人在正屋侧厅饮茶闲聊,都不用曹鸯这个侍女忙活,朱敛就给一手包办了,何况茶叶都是他亲手炒制的。
陈平安好似教拳上瘾了,就像从曹鸯这边找到了一点为人师的信心,喝茶一半,就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摊放在书桌上,喊来少年少女一起观摩这幅出自天水赵氏家主的真迹,货真价实的长卷,远胜书桌长度,足足长达三丈,以至于需要陈平安和朱敛站在两边托住玉轴,即便如此,曹荫和曹鸯依旧无法看到这幅字的全貌。
一字一行,字极大,开篇是“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收尾八字是“一笑横江,秉烛夜归”。
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雄壮,简直就是扑面而来的咄咄逼人。
陈平安解释道:“曹鸯,拳意不止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桩架上得来,天底下真正的好拳,必然来自拳谱之外,前者教我们武学底子打得牢固,后者却教我们在武学路上一拳独高,就像这幅字,形神兼备,可能文人雅士,书法大家来看,是观其笔意,至多就只是临摹字帖,但是换成我们武夫来看,就可以看出更多意思,甚至是创出自己的拳招,过段时日,我就教你们这一拳,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朱敛帮忙收起卷轴,陈平安一本正经道:“道理之外,也好与你们显摆显摆我的收藏。”
少年少女面面相觑。
朱敛系好卷轴绳结,轻轻递给陈平安,“收藏丰富不算什么,兜里有点钱就行,可要说收藏之精之美,能够力压同行,一骑绝尘,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就很考究收藏之人的鉴赏眼光了。”
陈平安笑着重新收入方寸物当中,老厨子这种好话,确是大实话。
要知道在裴钱小时候,就曾私底下与老魏诉苦,小黑炭满脸愁容,由衷感叹一句,老厨子的狗腿,学都学不来。
老魏点点头,说有些人的看家本领,在天成不在人力。
最后魏羡不忘补上一句,比如你的察言观色,与我的酒量。
各自重新落座,陈平安打算喝完一杯茶水就离开,问道:“曹荫,修行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
“暂时没有。”曹荫摇摇头,有那崔仙师给的三本秘笈帮忙开道,再不开窍的练气士,也能循序渐进。
陈平安笑道:“若是以后有任何问题,是自己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就跟崔东山请教,我虽然也是剑修,但是在这方面的传道授业解惑,远远比不过崔东山,到时候你自己去霁色峰剑房那边,直接飞剑传信桐叶洲仙都山,不用担心会麻烦崔东山,我会跟他事先说好,所以你要是不问,就等于白白作废了。”
曹荫起身作揖致谢,曹鸯便跟着起身抱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就要起身离去,曹荫却主动开口问道:“陈山主,我能不能聊点自己的修行心得,再与山主请教一事?”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
朱敛已经为几人分别添上茶水。
曹荫说道:“陈山主,我觉得练气士的修道,甚至是武夫的练拳,都是一连串的术算解题。”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道如虚宅理如柱,不如你举个例子。”
曹荫就举了个将武夫淬炼体魄拆解为皮肉筋骨的具体例子,由此可见,身为剑仙胚子的的曹荫,并不担心自己的修行,少年却很在意曹鸯的习武之路。
朱敛笑着不说话。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其实很容易在未来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