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陈平安便让小陌帮忙,御风速度暴涨,期间路过岁星附近,强劲的湍流和磅礴的罡风,恐怕地仙修士一着不慎就会被牵扯过去撕成粉碎,却是个止境武夫打熬体魄的绝佳地点,效果之好,如同“打潮”,只不过碍于文庙规矩,纯粹武夫是不可随便御风天外的,想必与那兵家初祖坐镇荧惑有关系。
刚刚与这颗岁星遥遥擦肩而过,就在此时,陈平安突然察觉到一丝气息,立即转头望去,依稀可见有一位儒衫男子的渺茫身形。
千古悠悠,不知何人吹铁笛,清响破空冥。
陈平安立即让小陌停下御剑,与那位不知名的儒家圣贤作揖行礼。
等到陈平安作揖起身,那道身形却已经消散在天风漩涡中,没有要与他们客套寒暄的想法。
在陈平安一行人继续赶路后,礼圣现身岁星一处漩涡边缘,有书生坐在漩涡中央,身前有一块石台,摆放了两摞书籍,分成和九本和十四本,最上边两本书籍,分别写“流霞洲”和“翥州”,这位书生见到礼圣,没有起身相迎,只是称呼礼圣为小夫子。
书生问道:“下个十年,找好帮手了?”
礼圣点头道:“下次就人手充裕了,还可以喊上一拨年轻人。”
书生看了眼远处,说道:“万年刑期即将结束了。”
礼圣说道:“”
礼圣笑问道:“打过照面了?”
书生点头道:“不出所料,我们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不辞辛苦回了一趟天外捡漏,确实是块做买卖的好材料。”
礼圣说道:“伏昇曾经提议让陈平安秘密进入文庙,担任一段时间的财神爷,发挥特长,专门负责调拨整个浩然天下进入蛮荒的物资,只是被老秀才骂了一通才作罢。”
此地访客寥寥,儒家之外的练气士,就只有皑皑洲刘财神,商家范先生。
临近浩然,谢狗随口说道:“陈山主,那位纯阳真人,那几手剑术抖搂的,瞧着相当不俗啊,跟谁学的本事?”
陈平安说道:“是纯阳前辈自学,并无山上师传。”
谢狗撇撇嘴,显然不信,又问道:“你好像很怕那个姓郑的?”
陈平安笑道:“我劝你一句,以后哪天跟落魄山撇清关系了,如果谢姑娘还能留在浩然天下随便晃荡,招惹谁可以,就是别去挑衅这位郑先生。”
谢狗笑呵呵道:“十四境,谁敢招惹。”
小陌沉声道:“白景,即便郑先生只是飞升境,你同样不可随意启衅。”
谢狗嫣然一笑,故作腼腆羞赧道:“小陌,我改名啦,以后喊我梅花就是了。”
不理睬这一双万年冤家的“打情骂俏”,陈平安突然说道:“我们绕路,换一处天幕大门,先走一趟中土神洲。”
小陌点头而已,谢狗搓手道:“做啥子?”
砸场子?
记得先前那个道号纯阳的真人,联手于玄,顺藤摸瓜,朝中土神洲那边落下一剑。
莫非是要急匆匆登门讨要说法去了?没有隔夜仇?陈山主你这脾气,差得可以啊。
陈平安笑道:“还能做啥子?我这个小小元婴境练气士,狐假虎威而已。”
看管中土神洲天幕之一的这位陪祀圣贤,是个身材魁梧的大髯老者,听闻一行人要由此进入中土,也没有说什么,就打开大门。
年轻隐官抱拳致谢,小陌跟上,谢狗竟然拎起裙摆,施了个万福。
老者只觉得别扭,那个貂帽少女脚步轻灵,哈,自己真是贤淑,大家闺秀,有此良配,小陌真有福气,自己有……艳福!
走入大门后,三道璀璨剑光皆一线坠落,直冲中土神洲的阴阳家陆氏。
三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两位飞升境剑修,一巅峰一圆满,后者等于已经站在了门口,毕竟距离十四境,只差一步。
当然小陌也曾短暂跻身这种“圆满”境地。
陈平安与小陌都是那种倒栽葱的俯冲之势,唯独谢狗是双臂环胸,抱住那顶刚刚摘下的貂帽,任由天风吹拂,头发就跟撑伞一般,露出光洁的饱满额头。
小陌问道:“公子,下边的陆氏大阵?”
陈平安眯眼微笑道:“有阵破阵,有人打人。”
谢狗咧嘴笑道:“陈山主陈山主,我觉得你愈发对胃口嘞。”
陈平安调侃道:“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谢姑娘可别见异思迁,教小陌伤心啊。”
谢狗挠挠脸,“小陌,你放心,肯定不会的,我发过誓,最少还要喜欢你一万年呢。”
小陌板着脸,置若罔闻。
约莫是心情大好的缘故,谢狗骤然间加快速度,直接以双脚打破那座陆氏的层层大阵,空中响彻阵阵琉璃崩碎声。
陈平安和小陌飘落在那座最高的陆氏禁地司天台之时,谢狗已经将原本就仅剩半座的司天台凿出个窟窿,整个人倾斜钉入地面。
貂帽少女晃了晃肩头,将双腿先后拔出地面,然后哎呦喂一声,一个后仰,倒地不起,双手抱住膝盖,扯开嗓子只喊疼,开始满地打滚起来。
陈平安面无表情,没来由想起早年游历壁画城途中的那场“碰瓷”,再看看那个谢狗,同样演技拙劣了点。
一袭青色长袍,双手笼袖,站在半座司天台之上,俯瞰占地规模大如一座王朝巨城的陆氏家族。
黄帽青鞋的小陌,手持绿竹杖,以心声提醒白景别装了,你能跟陆氏讨要几个医药费?
陈平安伸出一只
手,指向司天台附近一处,戒备森严,谢狗接连破阵,所有剑气都被抵挡在外,“多半是那座芝兰署了。”
陆氏先祖,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
儒教历任太卜,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职责,就是看管那部号称万经之祖的经书。此外还有两部秘不示人的辅经,一部放在功德林的麟台,经生熹平负责日常看管。另外一部大经,初刻初本,就藏在阴阳家陆氏的这处芝兰署,凭借这部经书,“邹子谈天,陆氏说地”的陆氏,才得以衍生出作为重要分支的地镜一篇。又因为这篇地书,陆氏高人另辟蹊径,与邹子提出的五行相克学说不同道路,以艮卦作为起始,人之命理如山连绵,潜藏在骊珠洞天多年的仙人陆尾,才能够帮助家族以勘察三元九运、六甲值符的秘法,订立某个将陈平安作为坐标的一幅完整堪舆图,然后一小撮身份隐蔽的“陆氏观天者”和“天台司辰师”,就可以通过陈平安的山川路线和成长轨迹来观道。
陆氏司天台与芝兰署相辅相成。
小陌笑道:“不知道那位陆前辈今夜会不会露面。”
陈平安说道:“在自家地盘,来这边见两个旧友的胆气,总归还是有的吧。比起我,我们陆前辈肯定更不愿意见你。”
确实,上次大骊京城皇宫一场叙旧,陆尾在小陌手上可谓吃尽苦头。
被小陌一手剑术如一张雪白蛛网遍布整座京城,再勘破障眼法,成功将遁地的陆尾揪出,掐住脖子,将其放回桌边。
陆尾还被小陌一手割掉头颅,就那么放在桌上。
之后陈平安才有了抖搂一手雷局的机会,将陆尾魂魄困住,仙人被迫心神凝为一粒,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光阴长卷。
最终经受不住煎熬,彻底心神失守,陆尾原本一颗几近无瑕的道心轰然崩碎,原本有望跻身飞升境的仙人就此跌境为玉璞。
小陌说道:“好像陆氏撤掉了几座攻伐阵法。”
陈平安笑道:“不然要陆尾之流的阴阳家前辈们,与你们展开对攻吗?”
小陌会心一笑。
也对,那个陆尾就是个纸糊的仙人,体魄孱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实在不堪一击。
从芝兰署内联袂走出五人,来到司天台之下停下脚步。
这拨陆氏修士,相貌各异,气质如一,都是冷冷清清的神态,形若青鹤。
这拨德高望重的陆氏高人,站成一排,身高却是相差悬殊,高低不平如一条水纹。
居中一位,是辈分和境界都是最高的,少年姿容,他正是现任陆氏家主,陆神,道号古怪,“天边”。
其中就有陆尾。
这个陆尾的脖颈处,还有一条不易察觉的青线。
再次见到那个面带微笑的青衫剑客,陆尾看似神色平静,实则心有大恨!
差点就被这个笑里藏刀的年轻隐官,关押在那座别称“天牢”的雷局炼狱之内磨灭魂魄。
谢狗坐在地上,可惜此地纤尘不染,否则满身尘土,就显得更可怜了,不赔偿个百颗金精铜钱,休想打发了她,她又不是乞丐。
陆神抬头拱手,淡然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这位陆氏家主,只是随便抖了抖袖子,身边便多出一位妖族修士,银鹿,仙簪城副城主,大妖玄圃的爱徒。
陈平安笑道:“银鹿,你与陆道友,难得故友相逢,都不打声招呼?”
之前陆尾心神,曾经来到一处没关门的府邸门口,里边有个席地而坐的家伙,正在持笔写书,兢兢业业。
正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被年轻隐官拘拿了一魂一魄,真身跌境为玉璞,这份“分身”就被陈平安关在屋内,按照约定,不写够一百万字,而且必须保证内容的质量,否则这辈子就别想“出门”了。
故而这段时日,这个“银鹿”可谓绞尽脑汁,将家乡天下的见闻秘史轶事都一一记录在册,好不容易才凑齐五十万字。
由不得这位副城主每日长吁短叹,写书真是一桩难事。
银鹿有模有样打了个道门稽首,“陆道友,又见面了。”
难得出来透口气,却是如履薄冰,地上那拨练气士,如果银鹿没猜错,就是浩然中土陆氏的那些老不死了。
陆尾只能是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