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山头有拜山头的规矩,得在看门人的道士仙尉那边录档。一个白发童子已经从袖中掏出了纸笔。
皑皑洲散仙冯雪涛,道号青秘,飞升境,于某年某月某日跟随首席供奉周肥,造访落魄山,赠予贺礼,法宝两件……
负责编撰年谱的白发童子,表面笑哈哈,实则心里腹诽不已,好不容易来个中五境练气士,多稀罕的事儿。
接下来不得来个下五境修士,好让我这个编谱官乐呵乐呵?咋又来了个飞升境,没啥意思。
各自落座,热热闹闹。
陈灵均埋怨周首席来晚了,贾老哥跟着那条风鸢渡船往桐叶洲去了。
姜尚真笑着说等贾老神仙在玉海书院授课,他必须捧场,坐第一排!
陈灵均觉得气氛不错,就壮起胆子跟自家老爷提了一嘴,说贾老哥先前没好意思开口,当书院讲习,压力大,所以他想着讲课之前,能不能喝点酒壮壮胆子……陈平安笑着说没问题,别说是课前喝酒,就算贾老神仙在课上喝个小酒都没问题,只需注意适量即可,玉海书院反正是私家书院,可以为贾晟破例,这件事,由他亲自去与崔宗主和种夫子商量。
冯雪涛坐在姜尚真身边,发现那个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时不时斜眼打量自己。
看她气象,约莫是个玉璞境剑仙?
少女姿容的谢狗,是觉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较好奇自己的身份?
事实上,谢狗在与小陌心声言语,“小陌,他能不能比那个荆蒿多扛两三剑?”
小陌犹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换成以前,小陌根本不聊这种话题,如今谢狗在落魄山表现越来越好,跟她说话就可以随意几分了。
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个建议,小陌,你越是把谢狗当作白景看待,谢狗就越是白景。
其实换一个更通俗直白的说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欢谢姑娘,谢姑娘就会有多喜欢落魄山。
姜尚真打趣道:“那个新任督造官怎么回事,这么拎不清轻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官的本事,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座龙泉郡窑务督造署,明面上是督造龙泉那些保留官窑身份的窑口瓷器烧造工艺,当然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秘密职责,就是负责监督骊珠洞天旧址境内的一切风吹草动,事实上,在龙泉剑宗迁山搬离此地后,督造衙署谍子需要盯着的,就只有作为“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国曹氏子弟出身的曹耕心,就很聪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职责,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结果就是当了两届督造署头头,吏部察计评语都不错,等到调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个在十来岁就敢在意迟巷、篪儿街秘密兜售春宫图册的主儿。
反观新任督造官,就比较死心眼,比如姜尚真这次在小镇现身,换成是曹耕心当家做主,肯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谍子就一路跟梢,试图勘验、确定“周首席”身边那个冯雪涛的身份,还有衙署那边的官吏,已经飞剑传信,与邻近几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无此人的过路记录……只因为两人用上了三山符,只在宝瓶洲中部,姜尚真按例与仿白玉京那边通了个气,所以现在的督造署已经鸡飞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赵繇先前返乡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门,否则按照新任督造官的行事风格,已经将此事捅到披云山那边去,衙署的公文形制,自然是与山君府问询此事,可是在弯来绕去且坑坑洼洼的山水官场,这不是问责是什么。
陈平安笑道:“现任督造官叫简丰,喜欢认死理,做事情比较认真。”
冯雪涛听到这个评价,便有些可怜那个与落魄山当邻居的窑务督造官。
官场上言语,不是正话反说,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话里有话,听不听得懂,就看公门修行的天赋和经验了。
姜尚真笑了笑,也没有与冯雪涛解释什么,被自家山主亲口评价为“认死理”,“做事认真”,完全可以等同于察计的大优了。
喝过茶,就当为周首席接风洗尘了,一起上山。
姜尚真以心声笑道:“加上冯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飞升境了。”
冯雪涛震惊道:“什么?!落魄山当下有三个飞升境?!”
姜尚真说得点到即止,“其中有两位还是剑修,一巅峰一圆满,距离十四境纯粹剑修,可能说远也远,说近也近。”
冯雪涛闻言瞬间心弦紧绷起来一颗道心,
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压下道心涟漪归于平稳。
姜尚真笑道:“这两位就在你身边,三步外的地方。”
冯雪涛不由得身体僵硬,呼吸凝滞片刻,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野修,冯雪涛很快恢复正常神色,以心声道:“不早说。”
姜尚真说了句让冯雪涛暂时不解深意的言语,“早说晚说没区别,反正在我们这里,境界高,没啥用,并不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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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开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边分别,目送裴钱登上一条会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剑少年模样、化名陈仁的陈平安,独自去了一趟青杏国京城,青杏国柳氏的治国之道,耳闻不如眼见。
分身之一的裁玉山外门典客陈旧,还在青灵国那边。
青灵,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选取国号一事,其实比山上门派取名更难,所以经常有东南西北这类前缀,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所有单字的,几乎都是那种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王朝,有点类似藩王名号里的那种一字并肩王,肯定是最为尊贵的。
邻近一座西岳储君之山的玉宣国,京城内,外乡道士吴镝还是每天摆摊算命,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大骊严州府境内,这天村塾放学后,陈平安带着学生宁吉,让后者练习如何驾驭一条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风浪”便如一叶扁舟在水上颠簸起伏,就这么一路往北去,赶往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
陈平安跟林守一约好了,今天自己会拜访采伐院。
其实之前就与林守一通气了,结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这位上五境年轻神仙竟然说自己有事脱不开身,你陈平安不早说。
在那封回信上边,林大仙师让陈平安如果真着急,就自己去一趟采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场都无所谓。
陈平安只得再跟“林玉璞”约了个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呐,谁欠钱谁才是大爷。
深夜时分,符舟在采伐院所在县城外一处僻静山水飘落,徒步前行,陈平安和宁吉分别拿出一份路引关牒,进了县城。
林守一来到县城门口这边,陈平安使劲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见,惶恐惶恐,耽误林玉璞修行了。”林守一倍感无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陈平安面带微笑,“我元婴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谁境界高谁说了算。”
林守一气笑道:“你还没完了是吧?”
陈平安洒然一笑,介绍起身边的学生。
宁吉下意识喊道:“林师叔。”
陈平安忍住笑,“宁吉啊,你喊错了,按照我们文脉的辈分,林玉璞是你师公的再传弟子,他境界是高,却比先生我低一个辈分呢,所以你得喊一声林师兄。”
林守一懒得跟陈平安计较,与那黝黑消瘦的少年点头笑道:“我叫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乡,喊我林师兄就成,记得以后别学你先生这么喜欢说怪话。”
宁吉咧嘴一笑,自家先生,可从不说怪话,从来都是言之有物呢。
林守一以心声笑道:“你紧张个什么?”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得怪你传话有误啊,不然我早来给林伯伯拜年了。”
林守一笑道:“你就这么空手登门?”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
林守一说道:“县城不大,没几步路就到了,我爹已经等着了。”
他爹其实已经专门让厨房那边准备好了饭菜,不是询问林守一怎么还没到,不然就是让他去外边看看,他到了没有。
陈平安问道:“不会打搅林伯伯休息吧?”
林守一笑呵呵道:“那你回啊,下次再来,挑个白天。”
陈平安黑着脸,“你等着,见着了林伯伯,我就找个话头,好好聊一聊董水井。”
林守一立即闭嘴。
到了采伐院门口,陈平安正了正衣襟,长呼出一口气。
林守一觉得有趣,难得难得,看来陈平安是真紧张。
采伐院同样是前边衙署后官邸的格局,林守一带着陈平安和宁吉,一起来到后边的住处。
陈平安双手拎着礼物,都是些土特产,肯定花钱不多,都是心意。
林守一喊了声爹,林正诚这才从正屋走出。
林守一再从陈平安手中接过礼物。
陈平安作揖行礼,满脸歉意道:“晚辈陈平安,给林伯伯拜个晚年。”
林正诚点点头,绷着脸,眼中却有笑意,“无妨,不算晚。”
林守一心中有点泛酸,先前爹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口口声声这么晚了,还拜什么年,提前十个月拜早年吗?
陈平安介绍过身边学生,林正诚与宁吉笑道:“跟你先生小时候蛮像的。”
一起进了正堂,一张八仙桌,其余摆设,跟家乡那边没两样。
林正诚问道:“能不能喝酒?”
陈平安拘谨说道:“能喝点。”
林守一笑道:“陈平安喝酒次数多了去,听说几乎没醉过。”
林正诚瞥了眼儿子。
林守一不再说话。
没法子,陈平安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小孩”。
自从上次与父亲谈过心,如今林守一在父亲这边,已经算是好多了,不至于一个眼神就吓得噤若寒蝉,也不至于被父亲随便说一句,就觉得戳心窝子,别说是几天,可能好几个月甚至是几年,都长久缓不过来。
林正诚让人端菜上桌,揭了酒坛泥封,起身帮着陈平安和林守一都倒了酒,笑着询问宁吉能不能喝,少年转头望向自己先生,陈平安笑着说稍微喝点就是了,林正诚就给少年倒了满满一碗酒,笑着说了句,倒酒倒满是我们家乡那边的习俗,至于喝不喝完都没事,喝不完可以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