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抱自说自话,“果然我是对的,能够死而复生,凭借一点真灵成神,宛如一场大梦初醒,终觉越是冷清寡淡处趣味弥长。”
其实这次“醒来”,他就很想见一见这个隋右边,此刻他袖内就有个一份名单,上边写着的名字,有几十个,皆是历朝历代的红颜祸水,倾国佳人,绝代尤物。而剑术卓绝的隋右边,就在前三甲之列。所以此次宋怀抱参加秋气湖议事,更多还是奔着遇见高君、此地湖君在内的“她们”而来。
宋怀抱叹息道:“可惜了隋右边。”
了字读音作了结之了。
只恨天公不作美,三千艳质埋草野。
可喜天公又作美,各朝美人聚今朝。
只是可惜了隋右边,不在他心中朝朝暮暮的佳人之列了。
这个卿本佳人奈何作婢的隋右边,既然投靠了那座落魄山,那她在那落魄山,可别又是道侣又是姘头和面首啊。
一想到这个,他便伸手捂住心口,唉声叹息起来。
怀复问道:“这个落魄山实力如何?在宝瓶洲和浩然天下,分别属于第几流的仙府?”
高君摇头说道:“落魄山底蕴之厚,深不见底。虽然我在落魄山做客多日,但是始终未能窥得全貌,只说一个……不是特别在意修行的青衣小童,好像就是一位元婴境的得道水蛟。但是这位一位驻颜有术的仙师,在落魄山那座集灵峰祖师堂之内,据说座位并不靠前,地位不高不低,一般吧。”
那个青衣小童,每天当真就知道找人喝酒啊。
这让高君怎么说理去,解释起来就很费劲了。
记得对方平时走路喜欢摔着两只袖子,这要是搁在自家湖山派,走路都没个正形,何谈修道,身为练气士,如此不珍惜光阴,恐怕早就挨训,被师门长辈骂得头点地了。
不过那青衣小童,每次见着高君,说话还是很客气的,虽不停步,也会拱手行礼,笑容灿烂,不吝溢美之词,都会老气横秋说上几句漂亮话。
之所以知晓陈灵均的真实境界,还要归功于某次在那个老厨子饭桌上的闲聊,她听了一耳朵。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老厨子,你说话别这么不中听,对陈大爷放尊重点,别不把元婴当盘菜!
不等老厨子说什么,只是被那个叫暖树的小姑娘一瞪眼,陈灵均就焉了,全无半点气势可言。
至于落魄山上,其余练气士的境界高低、修为深浅,高君上哪里问去。
高君心知肚明,披云山山君府给她看过的每一份山水邸报,都必然是经过山君魏檗精心筛选过的。
玉牒上人脸色阴沉问道:“好像一直没人问正事,高掌门又好像忘记说了,那就只好由我来开口问高掌门了,敢问那座落魄山,具体有多少待在山中修道的练气士?宝瓶洲又是怎么个景象?”
高君神色复杂,说道:“落魄山练气士不多,不到半百。至于宝瓶洲,昔年号称百国之洲,却是浩然九洲疆域最小的一个。”
玉牒上人差点没忍住要破口大骂,只是最小的一个洲,就能够拥有百国林立的景象了?那么拥有九洲的浩然天下?!
家乡这边,才是四国之地。
高君解释道:“外边山上有个说法,中五境当中,甲子老洞府,百岁小剑仙。”
“意思是说那座浩然天下,三教九流诸子百家,自古传下的道统法脉众多,六十岁的洞府境练气士,就已经属于资质很一般了,但是唯有剑修,最为特殊,因为剑修与所有其他的练气士都不一样,哪怕是一百岁才跻身中五境,依旧可以算是修道天才。隋右边如今就是这种纯粹剑修。”
“在那边,剑修被誉为一剑可破万法,最被练气士忌惮。可惜就我所知,好像在我们这里,至今都没能诞生首位本土剑修。”
听到这里,赵凤洲笑问道:“既然叫落魄山,就肯定有山主了?”
高君神色复杂,点头道:“山主叫陈平安。”
怀复疑惑道:“可是那个出现在南苑国京城的少年剑仙?”
高君点点头,“就是他。”
屋内几位,有神色玩味,有将信将疑,也有如释重负的。
觉得有意思的,是如今自家天下的幕后主人,竟然就是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而且双方很快就要见面了。尤其是宋怀抱的西岳地界,与南苑国接壤颇多。不敢置信的,是这才过去几年,当年那个跟种秋、俞真意、丁婴都交过手的背剑少年,甭管他的真实岁数是多少,至少在那南苑国京城,都未曾展现出一边倒的碾压姿态,甚至可以说,少年最后与魔头丁婴的城头一战,双方胜负只在一线间。
那么终于流露出几分轻松神色的,就更好理解了,按照如今山上的计算方式,练气士是有以道龄论的。
如果陈平安是那种返璞归真的练气士,当年现身南苑国的“少年谪仙人”,真实岁数远远不止是少年,说明他的修道资质,算不得太好?
但如果陈平安的道龄与容貌相符,只是在外界机缘巧合,不到三十年的短短岁月里,就在登山路上势如破竹,是不是凭此也可以说明一点,兴许我们这座天下的练气士,不是天资根骨差,而是只缺了几本上界的秘籍道书?
那个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东岳山君,淡然问道:“请教高掌门一事,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名义上召集我们议事的,是湖山派高君,但是幕后主导此事的,却是落魄山陈平安?”
高君十分坦诚,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赵巨然神色如常,点点头,又问道:“既然是议事,就有议题了,高掌门是否事先知晓大概内容,只是不宜在信上明说?”
高君说道:“确实如此。准确说来,我并不是知晓,而是猜到内容,落魄山希望为我们这座天下,订立某些规矩。”
赵巨然看着这位自家天下的唯一一位金丹练气士,问道:“最后一问,高掌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偏向落魄山,还是依旧偏心家乡。”
高君神采奕奕,双手抱拳,沉声道:“只说此事,高君恳请山君只管放心!”
赵巨然笑了笑,点头道:“就只是在此事上边放心了。”
其实这尊英灵出身的东岳山君,是在座各位当中,最不看好这场议事结果的,就怕费尽心思,今夜谈来谈去,都是一场空。
打过仗,走过战场,一辈子戎马生涯,虽然生前已经尽量远离朝堂纷争,但是对于那些坑坑绕绕,赵巨然其实并不陌生,自家手腕更是不差,才能功高震主却不受皇帝忌惮,君臣相宜,传为美谈。生前战功显赫,身后极尽哀荣,在当世的朝野上下以及后世史书,都被视为一位千古完人。
后来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就一直将赵巨然视为文臣武将的最佳典范。
就在此时,宋怀抱突然收敛懒散神态,他的视线也不在两位女子身上乱晃荡,而是满脸肃杀气息,双手掌心抵住膝盖,以心声说道:“君不密丧国,事不密丧身。高掌门,诸位山水同僚,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可以真正关起门来谈正事了。”
高君微微讶异,她还是点头,选择以心声说道:“接下来的说话内容,我希望各位都能够保密,不外泄一个字。除此之外,我还会布下一道阵法,防止隔墙有耳,小心起见,再有请宫湖君,施展本命神通,起一场水雾,悄悄混淆岛屿周边的水运和灵气。”
宫花点头道:“不难,岛屿周边的秋气湖水域,本就夜间多大雾天气。”
高君从袖中摸出一只古朴素雅的黄色木匣,以手指轻轻抹开一片小匣木板,陆续有一团团不同色彩的光亮悬空升起,先后一闪而逝,一出屋子便融入夜色,围绕一座道观内的落花院缓缓旋转。
“首先,我必须为那落魄山说句公道话,落魄山山主陈平安,此人并非术高而道薄者,确有其超然的个人魅力所在。”
不得不承认,在高君眼中,那位与她再次重逢,已非当初少年容貌的青衫剑客,确有极具个人风格的独到之处。
“如果放在我们相对熟悉的江湖上,他完全可以被称之为当之无愧的大宗师,武学武德兼备,极有宗师气度和剑仙风采。”
“他先前曾经不请自来,秘密进入我们湖山派,亲自邀请我去落魄山做客。我跟随陈平安到了那边,也曾见识过他在自家山头的一言一行,一山门风,道场气象,都很符合我早年心目中一座仙府的形象。”
之所以是“早年”,是因为那场游历天下过后,高君见过太多的神异古怪,觉得所谓仙府,定然是远离人间仙气缥缈的。
真正的山河主人,可将日月作道场,山川在庭院,五岳群山是那宅内风水石,证大道得不朽的练气士一座长生桥下,流淌着江河湖渎在内的万千水脉。
宋怀抱满脸无奈道:“高姑娘,我的高大掌门,咱们这才刚开始聊正经的,你就开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赵凤洲微笑道:“即便是一场君子之争,也不妨碍双方各展所长,一拼高下,甚至是生死相向。”
先前原本气势最盛的玉牒上人,约莫是大略盘算过双方实力了,手持那只被高君以玄妙术法拼凑而成的瓷杯,老者此刻反而有几分示弱的嫌疑,“若是他真能够坐下来好好谈,双方倒是不必彻底撕破脸皮,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女子湖君扯了扯嘴角。
老家伙毕竟上了岁数,很不中用。先前的硬气呢,这就软了?
高君说道:“我们这边有一座狐国,是早年落魄山从外界迁徙而来,按照外界的说法,暂时属于封山状态,谱牒修士不可轻易外出,狐国之主名为沛湘,她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之一。道行高深,亦是一位元婴境神仙,虽说不擅厮杀,但是狐族的得道之士,往往神通特殊,极能蛊惑人心。此外除了隋右边已经是一位陆地剑仙,南苑国种秋,他也成为了落魄山的谱牒成员,此外还有历史上的那位魔教之主,卢白象。但是我在落魄山期间,未能亲眼瞧见这两位武学宗师。”
对于沛湘,高君是再熟悉不过了,几乎次次在那个姓朱的老厨子院内,她都能看到这位狐媚至极的狐国之主,美目盼兮,好像眼中都是那个“只是朱颜改的佝偻老人”。
关于朱敛如今也在落魄山一事,高君有过犹豫,她最终还是不打算放在桌面上说。
主要是有两种担心,一种担心是眼前水君这般,一心为报私仇,听到朱敛这个名字就红了眼,全然不顾大局了。再就是担心玉牒上人这种,一听说有朱敛这种喜欢杀红眼、动不动就要一人杀九人的武疯子存在,而此人如今又在落魄山手握大权,那么落魄山的行事风格就可想而知。今夜他们接下来的议事内容,估计就很难不外传了,说不定一离开秋气湖,这位山君就开始当墙头草,主动联系狐国沛湘?
宋怀抱笑道:“人心隔肚皮,口说无凭,我连自己都信不过,何况是在座诸位。所以除了高君,连同湖君宫花,还有我们五个当山神的,都需要与五岳或是四岳一湖,立下誓言,谁敢违反誓言,我就可以等着某人来帮忙验证‘遭天谴’一事的真假和力道大小了。”
赵巨然看了眼这尊西岳山君,似乎对宋怀抱刮目相看一眼,率先点头道:“如此可行。”
天边玉钩斜,清宵细细长。
女子湖君虽然一直听着高君他们所商议的大事,可终究有些心不在焉,她稍稍抬头,望向屋外的空空院落。
百年空悠悠,可怜丝竹在,宫商角徽羽,皆是昔年声。
朱郎何在?
如此教人牵肠挂肚。
既然死了,为何不能重活?再死一次!
将刘羡阳和顾璨送到了南苑国的大梁城,落魄山的老厨子就跟他们告辞离去,驾驭那条符舟去往一处江湖别业的旧址。
凭着记忆,一通好找。佝偻老人收起符舟,双手负后,站在深山野林间的一栋破败宅子前,占地不大,当年主人花了些精妙心思的讨巧处,一一都被黄土荒草掩埋殆尽了。朱敛回望一眼来时路,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这一路走来,杂草丛生,视野所及,断壁残垣,朱敛脚边是些随手捡来而来的道上干枯木柴,老厨子蹲下身,点燃一堆篝火。
百年之后,山河依旧无恙,但是物是人非,昔年家乡,成了故国故乡。
距离上次朱敛在家乡这边,他以真实容貌,青衫仗剑走江湖,其实已经是百年之前的陈年旧事了。
南苑国京城一役,身负重伤的朱敛,依旧能够气定神闲走在战场上,只是临了觉得无甚意思,就凑巧看到了那个藏藏掖掖、满头汗水的青年武夫,年纪不大,武学成就不低,而且胆大心细,大概能算是那种敢想敢做、却尚未形成气候的一方枭雄?反正就是那种不死总会出头的年轻人。
老人与青年,天底下名气最大的江湖前辈,与一个铤而走险不惜赌命的晚辈,两两对视。
别说朱敛还能行动无碍,只要这个武疯子还站着,南苑国朝廷那数千精锐披甲武卒,就依然不敢主动往这边凑近。
当时的武疯子其实已经上了岁数,但是面容却并不显老,绝无半点腐朽气息和年迈苍老形容。
人间见此,自惭形秽。
头戴一顶莹白色莲花道冠的老人,笑眯眯看着那个躲了很久的高大青年,问了一句,怕什么?
老人这一路走来,闲庭信步,京城这条道上还有厚厚的积雪,脚踩其中,轻轻挪步,咯吱作响。
青年回答说怕死。
老人又问既然怕死,何必找死?
青年回答说怕死,但是我更怕白活一场,死得籍籍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