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气湖岸边,棉衣草鞋的矮小汉子,不喜欢佩刀在腰侧,习惯怀捧刀鞘,汉子微挑视线,迎面走来一个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
看对方的呼吸快慢,脚步轻重,以及气态,貌似是个不高不低的练家子,也正常,能够进入秋气湖地界的,就没有泛泛之辈。
男人面带微笑,双手笼袖,问道:“你叫乌江?”
年轻一辈的江湖翘楚,虽然不在高君邀请议事之列,但是乌江现身此地,一点都不奇怪。
乌江点点头。
江湖名气太大也烦人。
总有人主动凑近套近乎,偏偏就没几个肯给点实惠的,请吃饭喝酒都不会?
眼前这家伙行走之时,双手始终藏在袖内,莫非是熟稔暗器一道的偏门高手?
那人笑问道:“教你刀法的人,是不是叫陆台?”
乌江皱紧眉头,犹豫了一下,说道:“明人不说暗话,他算是我的半个师公。”
从师父,到几个师伯师叔,再加上那位半个师公的魔教教主,好像一夜之间就都消失无踪了。
他花了好几年功夫走遍四国江湖,都未能找到其中任何一人的蛛丝马迹。
不过眼前这厮胆子不小,竟敢对这位魔教教主直呼其名,虽说陆台失踪多年,但是在江湖上不是一般的积威深重,哪怕如今世道变得很怪了,不管是谁,只要是提起陆台,连名字都不喊的,不是“那人”,就是依旧敬称一声陆教主。
至于昔年风光无限的魔教,因为群龙无首,早就四分五裂了,乌江若非打铁自身硬,出门才敢不忌讳与魔教的师承关系。
那人自顾自说道:“当南苑国护国真人的黄尚,一直是道士,至于桓荫的性格,就不太像是个愿意收徒的人,如此说来,你的半个师父,是陶斜阳?”
乌江点点头,这厮对自家师门倒是门儿清。
难道也是个踩了狗屎修了仙法就可以让容貌不变老的炼气士?跟自家师公是一个辈分的江湖前辈?吃过大亏,打不过老的,好不容易等到老的不见了,就来欺负自己这个小辈的?无妨,按照师父的说法,这种心性的窝囊废,练武修仙,都不成事。
青衫男子笑问道:“听说陆台收了个关门弟子,跟你差不多年纪?他好像连姓氏都没有,就叫‘近知’,用一把竹剑,是一名剑客?”
乌江黑着脸。
这家伙当自己是村塾先生,当老子是蒙童吗?
男人手腕一拧,凭空多出一壶酒,也不知是江湖变戏法还是山上的神仙手段,轻轻抛给乌江。
乌江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一掌推出,打出一道浑厚的武夫罡气将酒壶送回去。
江湖上下三滥的手段多了去,用毒的高手,手段尤其防不胜防,有次乌江就在一个娘们手上着了道,差点就要童子身不保。
男人伸手出袖,接住那只原路返回的酒壶,刹那之间,乌江就欺身而近,手持刀鞘,搁放在对方肩头,拍了拍,疑惑道:“哥们,就这点道行,也敢出来跑江湖?”
男人依旧纹丝不动,笑问道:“陆台在这边消失之前,有没有跻身元婴境?”
乌江一脸茫然,“啥?”
言语之际,矮小刀客身形后掠,重新恢复捧刀姿态。
如果不是对方一直聊着与师公有关的事,乌江可没兴致陪他瞎扯。
乌江跟那个按辈分算、得喊一声小师叔的家伙,只见过一面,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货色。
但是曾经听师父说,师公对这个关门弟子,宠爱得有点过分了,不但亲自传授仙法,还教拳,光是剑谱,就送出去一大堆。
师公还送了那个同龄人一把竹剑,听师父喝高了,提过一嘴,竹剑上边刻有“夏堆”二字。
男人笑道:“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平安,是你那半个师公的朋友,好朋友。”
乌江扯了扯嘴角,“我说自己是丁婴,你信不信?”
现在的江湖骗子,新鲜花样不少啊。
陈平安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说道:“信不信我是陈平安,并不重要。这壶仙家酒酿是真的就行,敢不敢喝?”
钟倩,身份不明的江神子,眼前这位属于魔教“余孽”的乌江,还有如雨后春笋冒出头的一大拨年轻武学宗师,虽说金身境武夫暂时只有钟倩一位,但是六境武夫的数量,要远远多于陈平安当初进入藕花福地,几乎都快翻倍了。关键是六境武夫的人数,在接下来二三十年间还会增多,大概是在三十年后,才趋于稳定。
开山大弟子故意在此破境,裴钱的那几场武运馈赠,当然至为重要,可如果再往前推几步,究其根本,似乎还是老观主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边,早就培育好了一大拨好苗子?
否则莲藕福地的武运再浓郁,还是会逐渐集中到一小撮纯粹武夫身上,而不是现在这种百花齐放的“江湖大年份”了。
乌江死死盯住那个神神道道的男人,沉默片刻,说道:“无功不受禄,说吧,仇家是谁,要我砍谁。事先说好,砍人可以,杀人不成。如今几个朝廷管得严,风声紧。你既然是山上的那种炼气士,跟你不对付的仇家,肯定身份不差,偷摸上去砍他几刀不难,可真要闹出人命来,就不是什么小事了,我犯不着为了一坛所谓的仙家酒酿,被迫当个四处流窜的通缉犯。”
陈平安哑然失笑,不愧是陶斜阳教出来的弟子,也亏得陶斜阳没有悉心传授,提起手臂,“一见投缘,送你喝的,无需报酬。”
乌江怎么说都算是陆台的徒孙辈,自己这个水涨船高就当了长辈的,总得给点见面礼。
乌江冷笑道:“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想要跟我结拜兄弟,一来二去混熟了,好替你卖命?”
好些江湖演义、公案的书上都是这么写的,看似正人君子,道貌岸然,实则心黑得很,杀人双手不沾血的。
亏得自己暂时还没有娶个貌美如花的媳妇,不然更得悠着点。乌江一想到这个,再打量了对方一眼,还挺人模狗样,得离远点。
师父说得对,江湖险恶,在高处飞来飞去的,就没几只好鸟。
种地的说种地苦,读书的说读书苦。互换一下,再看看如何。
习武的说习武好,修道的说修道好。打一架,就分出高下了。
湖边有一男一女都在垂钓。
不管有没有,先放下鱼篓。
秋气湖的鲈鱼,极负盛名,是北晋、松籁两国老饕清馋们的心头好。
真正喜欢钓鱼的,往往也喜欢看人钓鱼。
柳条垂若帘,坐在树荫里,只见那位少年模样的练气士,骤然提竿,一尺鲈鱼新钓得,少年将鲈鱼取下鱼钩,丢入鱼篓内。
一旁女子,明明生得体态丰腴,偏又气质端庄,面容妩媚,眉间却有一股凛然气。
她是山野精怪出身,不过炼形成功,观其气,多半已是某地淫祠神灵,尚未获得朝廷封正,故而她的祠庙金身还不够稳固,本相偶尔摇曳,如风过后的树荫。
陈平安坐在岸边,揭了泥封喝着酒,乌江犹豫一番,还是来到此人身边蹲着。
乌江并不担心对方暴起行凶,况且对方看着也不像是那种多厉害的货色,用某部刀谱上边玄之又玄的话说,就是“气轻”。
唯一一种例外,就是那种返璞归真的武学宗师,比如师公陆台。
秋气湖地界,如今严禁私斗,一经发现,不问缘由,斗殴双方,甭管是问拳还是斗法,全部一律拿下。
这些天就已经有几个家伙被抓去大木观吃斋饭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乌大侠,你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乌江点头道:“他们都来自松籁国最南边的蛮夷之地,男的,叫袁黄,是个你们这些山上炼气士所谓的修道天才,但是精通枪术,好像是家学,武技相当不俗,都说他枪法直追臂圣程元山,前几年拒绝了湖山派的招徕。女的,是叠叶山神庙的山神娘娘,真名不清楚,当地百姓都喊她绿腰娘娘,祠庙名字文绉绉的,叫什么乞花场。”
袁黄是少年游侠出身,家破人亡,曾经手刃仇寇,雪片大如掌的深夜中,少年拖枪潜行夜袭,进入一处军镇官邸内戳中仇家的头颅,再将其跺下,袁黄最后找来一条长达数丈的长绳,一端拴仇家头颅,一端系发髻,拖枪狂奔在雪夜中,身形快过箭矢,马驰不及。
好个解冤雪耻取人头。
乌江继续说道:“袁黄有个名气更大的朋友,矮个子,最喜欢多管闲事,专管那种跟他无关的不平事,就是每次出手极狠辣,不是拦腰斩断就是剁掉双腿,吴阙知道吧,与我一样用刀的,好几个徒子徒孙就被此人宰了,吴阙也没敢放个屁,倒不是打不过,估摸着还是不愿意招惹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亡命徒吧,师父说过,有了名气和门派的江户前辈,大多如此,年纪越大就胆子越小,今天的年轻人以后成了江湖名宿,也是一样的,师父教了我刀法,没什么要求,更不求回报,只是让我以后别变成这样,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一直没想着开设武馆,或是投靠哪个朝廷,不跟人要权要钱要地盘要女人,才可以天不管地不管,更自由。”
说了这么多的乌江,转头问道:“哥们,咱们都是走江湖的,出门在外,首要宗旨是啥?”
我都这么坦诚了,你就不能透个底?给句准话,再请喝酒?
陈平安笑答道:“以诚待人。”
乌江默然。
这个用刀的年轻高手,额头霎时间都是细密汗水。
只因为唯一一次跟着师父,觐见那位当教主的师公。
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在那弯来绕去的魔教总坛,与印象中的戒备森严、白骨累累、哀嚎遍地……都不沾边,一路山清水秀,亭台阁楼,多是莺莺燕燕的漂亮女子,当初少年都误以为自己走入一处仙境脂粉堆。等到少年瞧见那位“师公”,更是别扭,只见对方既不是鹤发童颜的老人,也不是身材魁梧的男子,更像个出身优越的世家子弟,而且比那些先前路上瞧见的女子更……好看。
年轻男子,头别一枚金簪,穿着一件宽松的雪白长袍,脱了靴子,盘腿坐在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龙椅之上。
看着那个站在门口跪地磕头的拘谨少年。
陆台笑眯眯问道:“少年郎,长得跟一块黑炭似的,不错不错,这就很讨喜了。我问你一个问题,要是答错了,我就让陶斜阳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答得还凑合,就别喊师公了,不过好歹能够全须全尾,从哪里来走哪里去,答得好,我就传你几手你师父都要流哈喇子的绝学,七境武夫,指日可待。”
“你觉得一个人行走江湖,要秉持个什么宗旨?”
少年早就被吓傻了。
陶斜阳咳嗽一声,以此提醒跪地不起的少年,教主问你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