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咧咧嘴,“吃过了朱老先生的饭菜,把嘴巴养刁了,如今吃啥啥都不是。”
袁黄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钟倩。
那位乞花场山神娘娘,看出点眉目了,其余两张符箓,得买?
钟倩看了眼一旁捧刀坐地的年轻人,问道:“你是?”
乌江言简意赅说道:“乌江,刀客。”
钟倩点头道:“年轻有为,久闻大名。好好练刀,争个第一。”
乌江绷着脸,“好说。”
跟我装啥装江湖前辈,看在都是陈剑仙朋友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什么。
好像武夫到了金身境一层,稍微屏气凝神,再看天地间的活物便是新鲜事了,能够依稀瞧见某些气息流转的路线。
袁黄开口问道:“你就是钟倩?”
钟倩答非所问,竖起大拇指,“我知道你,叫袁黄。任侠意气,快意恩仇,跟古书上写的人物一样。”
袁黄笑道:“不敢当。”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旁边那位,是叠叶山乞花场的山神娘娘。”
她笑道:“本名元嘉草,小字绿腰。”
钟倩一本正经道:“以前没听说过,以后只要路过,肯定去你那边山神庙敬香。”
山神娘娘莞尔一笑,柔声点头道:“好说。”
钟倩到底是钟情,人的名树的影,当今武道天下第一的名号,不是开玩笑的。
秋气湖岸边鱼龙混杂的“游客”,纷纷赶来此地,既有凑上前来聊几句的,也有遥遥抱拳自报名号的。
一来二去,钟倩身边就围了不少人,武夫和炼气士都有,都是山上和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总不好拉下脸赶人,钟倩小心翼翼瞥了眼陈山主,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示意无所谓,你只管聊你的,我顺便听些山水趣闻。
聊得热火朝天,期间那位青衫钓鱼客插了几句话,都没人搭理,继续各聊各的,钟倩便有些局促不安,倒是不怕陈平安生气,毕竟陈山主的肚量就摆在那里,可这种事情要是弯来绕去被小米粒听了去,那以后在落魄山的饭桌上,他不得被调侃个把月拿来当下饭菜和佐酒菜?就说陈灵均能饶过他?还有那个好像当什么编谱官的白发童子,只差没在额头上刻“我乃隐官大人天字号狗腿”的家伙,能放过自己?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这不是柳诗仙嘛,怎么来了。”
河边来了个棉袄男子,跟个鬼似的,悄无声息就靠近了这边。
柳勖黑着脸蹲在一旁,说道:“袁一掷解决掉那个麻烦了,袁宣让我跟你道声谢,三郎庙承诺必有报答。”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做啊。”
柳勖淡然道:“不清楚,反正袁一掷开始闭关了,看样子把握不小。”
陈平安想了想,大致猜到是陆沉的手笔了,但是陈山主用膝盖想都知道陆掌教一定憋着坏,就不知道何时何地何人会闹一出。
柳勖问道:“你跟柳赤诚很熟?”
陈平安点点头,“很早就认识了,确实很熟。”
柳勖摇摇头。
陈平安笑道:“他现在就在山上?”
柳勖点点头,“先前同乘一条渡船,来时路上,意气风发,这厮就差没跟人直说是你少年时的拳法、剑术师父了,结果到了牛角渡就被吓傻了。”
陈平安说道:“是他的作风。”
因为双方闲聊,都没有用上聚音成线或是心声言语的手段,所以某些个有心人听过就算了,什么三郎庙,袁一掷柳赤诚的,都是一些听都没听过的道场和人物。至于那个不知姓刘还是柳的,是“诗仙”?柳勖以心声问道:“听说这座福地境界最高的才是金丹?”
止境武夫,打个金丹境,不跟玩一样,单手对敌,都担心出手掌握不好力道。
陈平安点点头,“她暂时境界不高,以后大道成就,不容小觑。”
柳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别太心软了。”
陈平安忍住笑,使劲点头。
柳勖没好气道:“他娘的,我就算没进避暑行宫又如何,朋友建议,爱听不听。”
陈平安抱拳摇晃道:“听,怎么不听,必须听!”
柳勖说道:“我在宝瓶洲这边忙完正事,可能会绕路先去趟扶摇洲,有没有需要我捎话的?”
陈平安点头道:“让玄参他们可以撤了,再帮我道一声谢,记得提醒下次来落魄山做客就别带礼物了。”
柳勖一时无言,沉默片刻,起身说道:“你家山上太热闹了,我不习惯,就不待了。”
陈平安也不挽留,“到了老龙城,你可以找范二喝酒。”
柳勖看了眼陈平安,满脸不信任。
陈平安气笑道:“我亲自介绍给柳诗仙的朋友,能跟柳骚包一样?”
柳勖点点头,“如此最好,坑刘景龙一个就够了。下次到了我家,记得找我喝酒。”
陈平安笑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喝喜酒是最好。”
上次听袁宣说过,如今北俱芦洲上杆子要把闺女、弟子嫁给骡马河柳剑仙的家族、仙府,不计其数。
柳勖呵呵一笑,踹了脚边一颗大石子到湖内,就这么走了。
陈平安大骂道:“柳诗仙你咋个这么欠呢,说轻了是不知好歹,说重点你这就叫忘恩负义,没有我谁知道你的才高八斗……”
柳勖背对着那个阴阳怪气的二掌柜,抬臂竖起一根手指。
钟倩聚音成线问道:“陈山主,这位是?”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剑气长城酒铺那边的老主顾,姓柳,是北俱芦洲剑修,其实很有钱,花钱却很节省。”
钟倩转头看了眼柳勖,点头道:“看得出来。”
陈平安疑惑道:“是看出他有钱,还是瞧出抠搜了?”
钟倩说道:“有钱。”
陈平安奇怪道:“怎么看出来的?”
当年在酒铺那边,只说第一眼,陈平安还真没看出柳勖是骡马河的少当家,事实上如果不是酒铺客人泄露身份,就一直把柳勖当个杀猪都嫌刀快的穷光蛋了。
钟倩说道:“老话不是说了,清贫是读书人顺境,节俭即是种田人丰年。这位柳剑仙戴着磨损厉害都不舍得丢的老旧貂帽,一看就是个既清贫又节俭的,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陈平安咦了一声,“钟宗师,可以啊,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怎么在山上,你不多聊几句?”
难怪在落魄山待得那么乐在其中。
钟倩说道:“在咱们山上,我又不常出门,每次到了饭桌上,吃饭夹菜喝酒还来不及,聊啥。”
陈平安气笑道:“你也够不要脸的,什么‘咱们’山上?你暂时就是个客人。”
钟倩啊了一声,“山主,咱俩熟归熟,我对你敬佩归敬佩,可这话我真就不爱听了,怎么就是外人了,我在已经归我的那栋宅子里都做好几缸子的冬腌菜、豆腐乳和臭鳜鱼了。”
陈平安突然骂了一句娘娘腔。
钟倩嘿嘿笑着,“我又不生气。”
结果陈平安又骂了一句。
钟倩还是满脸无所谓。
陈平安这才微笑道:“以后别在意这个混账说法,你可以在拳上在意,打人别手软,但是你心里边别当回事。”
钟倩嗯了一声。
沉默片刻,钟倩轻声道:“陈山主,我要是个女人……”
“打住!”
陈平安霎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吓得差点丢了鱼竿就跑路。
钟倩哈哈笑道:“陈山主,你这个道理说得好没道理。”
陈平安揉着下巴,似乎在思考某个问题。
这下子轮到钟倩心慌了,只得赶忙澄清道:“陈山主,一句玩笑话,千万别当真,我可是喝过花酒逛过青楼的,江湖上相好的红颜知己,都不止一两个,要不是当年闹出那桩风波,必须逃命,我早就成亲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见见她们,说句不夸张的,她们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条,肤白貌美,大胸脯腚儿……”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没事,方才有点分神了。当年在酒铺,你这种玩笑话,就是毛毛雨。”
一位气态雍容的男子来到岸边,笑着抱拳道:“见过陈先生。”
南苑国太上皇,龙门境瓶颈炼气士,魏良。
他身边跟着一位在螺黛岛落脚的龙袍少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好久不见。”
魏良以心声说道:“鬼物之身的江神子,这些年一心想要与陈先生寻仇。”
陈平安说道:“是当年南苑国进京赶考的那个状元巷读书人?”
魏良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那个龙袍少女眼神熠熠,问道:“你就是当年那个大闹南苑国京城、城头手刃丁婴的陈剑仙?”
不都说山上得道之士都可以驻颜有术嘛,湖山派的俞真意甚至可以返老还童,眼前这位曾经的少年剑仙,怎么回事,都已经双鬓微霜喽,亏得面容不显老。
陈平安置若罔闻。
她眨了眨眼睛,“喂,问你话呢,为何装聋作哑。”
魏良板起脸训斥道:“休得无礼!”
她撇撇嘴。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魏良是南苑国的太上皇,这个青衫男子无非就是这座天下的太上皇嘛。
钟倩看了眼似有龙状形象盘绕肩头的魏良,还有他身边那个据说好像是山间四脚蛇、田里拜月鳝、湖中青蛇出身弄不清楚的龙袍少女。钟倩现在可以确定了,她的真身是一条炼形成功的青蛇。事实上,钟倩的这份眼力,跟跻身金身境武夫关系不大,与他天生擅长“望气术”有关。
龙袍少女故作惊讶哇了一声,“钟倩钟大宗师,天下第一哩,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钟倩笑道:“客气啥,小姑娘喊我一声娘娘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