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不少人都在看自己,陈平安气笑道:“看我作甚,要看也是看周首席,这厮分明是学到了姜老宗主流窜犯案的精髓。”</p>
门口那个临时起意赶来凑热闹、见高人的周首席,停下脚步,满脸无辜神色,啊了一声,这也能怨着自己?</p>
白也,虽非剑修,却是姜尚真心中的真正剑仙。</p>
于老神仙的丰厚家底,更是让姜尚真自叹不如。</p>
于玄思量片刻,捻须说道:“实在不行,老夫亲自走一趟桐叶洲,待上个把月的光阴,看看能否会一会这个符箓道上的后起之秀。再多时日也不现实了,毕竟老夫还需要帮忙盯着天外青道轨迹一事,不宜过多分身分心。”</p>
没人开口说一些什么大材小用的客气话。</p>
姜尚真笑道:“那我也跟着于老神仙返乡一趟,学一学黄庭,碰碰运气。”</p>
但是陈平安却说道:“于前辈不宜留下心神替身在星河,而以真身赶赴桐叶洲,可能他就在等这个机会。”</p>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如此。”</p>
陈平安说道:“于前辈不必理会此事,我们会争取早点解决掉这个隐患。姜尚真先回,等晚辈处理完私事,就去桐叶洲。”</p>
于玄没有任何矫情,点点头,唏嘘不已,“为人做事都不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败之有余。别气馁就是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相信总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p>
崔东山咳嗽几声,“先生,要聊的事情就是这么几件,我先撤了,车舟劳顿,得缓缓,休息休息。”</p>
陈平安点点头,以心声说道:“休息过后,你喊上姜尚真,立即走一趟藕花福地那两处,分头行事,可以多喊上点人。近期我会让姜尚真和谢狗带着梧桐伞去往桐叶洲。”</p>
崔东山脚步不停,以心声问道:“先生是担心那两处地方也有谁潜伏已久,暗中捣乱?照理说,不管是谁,都会对老观主礼敬几分的。”</p>
既然是不管是谁,那么这其中就包括周密了。</p>
确实,不管是谁,都不愿意主动招惹碧霄洞主。</p>
陈平安微微低头,眼神晦暗不明,淡然说道:“不是些兴风作浪的涸泽之蛇,就是早有掌故明说了个道理,老禾不早杀余种秽良田。”</p>
崔东山闻言缓步,眼神复杂,欲言又止,甚至是转头望向了自家先生。</p>
陈平安视线上挑,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个老理,与其断断续续隔三岔五来上一出,还不如一股脑都冒出来晒个太阳好了。我们心知肚明,目前这些祸事,桐叶洲那边也好,藏在福地那边的也罢,当然都是揪心至极的坏事,但是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转折点,当一事转至谷底,再往上走就是好事。”</p>
崔东山轻轻点头再转头,摔着两只雪白袖子大步离去。</p>
见那大白鹅都走了,陈灵均壮起胆子,站起身试探性问道:“山主老爷,不如我送送崔宗主。”</p>
陈平安刚要点头,于玄笑道:“景清道友,才见面就走,不合适不合适,不如留下陪老夫多聊几句闲天。”</p>
陈灵均才抬起屁股,闻言便张大嘴巴,轻轻放下屁股,如果不是山主老爷就坐在屋内,陈灵均只会更加如坐针毡,火烧屁股!</p>
坐回椅子的青衣小童两眼放空,怔怔无言,于老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嘛,非要逮住自己不放。</p>
白也看了眼青衣小童。</p>
陈灵均便有几分心虚。</p>
先前谁都没告诉他这个虎头帽少年是谁,当时陈大爷就没能管住嘴,在路上遇见了结伴而行的一高一低,陈灵均觉得有趣,哈哈大笑,双手叉腰询问君倩先生是不是又收徒弟了。</p>
陈灵均见君倩先生只是笑着不说话,眼神中好像充满了鼓励和认可……</p>
陈灵均便打量着模样清秀的少年郎,老气横秋赞叹了一句,好好好,我就说那个叫郑又乾的孩子,不孬,以后出息不小,眼前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一看就是个根骨清奇的修道胚子,不孬,还是不孬,君倩先生双喜临门,可喜可贺,不晓得这位小兄弟喝不喝得酒,若是能喝,正好与你师父一起,咱哥仨一起去我宅子那边喝顿早酒去……</p>
君倩笑道他叫白也,不孬是肯定不孬了,不过却不是我的什么弟子,是好友。</p>
陈灵均一时语噎,同样的亏绝对不吃第二次!同样的错误绝不再犯!所以坚决不让少年改个名字了。</p>
反而赶忙不再双手叉腰,青衣小童神色肃穆沉重,再以心声询问君倩先生,哪个白也啊?</p>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白也。</p>
陈灵均熟门熟路,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额头,身形一个晃荡,念念有词,这顿早酒喝的,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再行云流水转过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先箭步再飞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了。</p>
在那之后,周首席上山之前,陈灵均就一直躲在宅子里边,美其名曰闭门思过,修个关门禅。</p>
崔东山走出宅子后,想了想,先生说得是对的。</p>
一场苦等再苦等,终于等到了。</p>
崔东山长呼出一口气,一个蹦跳起身前冲,呼呼喝喝,拳打脚,脚踢拳,两只袖子噼里啪啦,打了一套拳法。</p>
先生陈平安是这样的心境,学生崔东山何尝不是如此。</p>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这个说法,确实勉强可以将一连串的险恶风波,视为下一件好事的征兆和开头。</p>
但是在这之间,上山和下宗,都必须揪心耗神和劳心劳力就是了。</p>
崔东山没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墙去了那栋搁放梧桐伞的庭院。</p>
坐在台阶那边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时不时抬起另外那只袖子晃几下。</p>
崔东山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终于等来了两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刘羡阳和顾璨。</p>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东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画圆的剑阵,从袖中摸出一卷画轴,压低嗓音道:“这幅画像,出自桐叶洲女冠黄庭之手,画了一头作乱妖族,不过最大可能,就只是一张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刘大哥,意下如何?怎么讲?没二话,我都听刘大哥的!”</p>
刘羡阳伸过手,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p>
崔东山递过去画轴,却不松手,“会不会打草惊蛇?”</p>
刘羡阳嗤笑道:“崔老弟这话说得不对,亲眼瞧见了蛇,哪来的打草惊蛇,打蛇惊草?别磨蹭了,赶紧松手,先给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说。”</p>
“刘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胆识气魄就愈发了不得,不愧是当宗主的人了,老霸气了!”</p>
“自家兄弟,少拍马屁,崔宗主给本宗主闪一边去。”</p>
崔东山立即双脚并拢,一个横向蹦跳,“小弟得令!”</p>
刘羡阳转头望向顾璨,压低嗓音说道:“鼻涕虫,如果陈平安来阻拦,你记得帮忙挡下,劝他别多管闲事……”</p>
顾璨已经说道:“他没来,只是瞥了这边一眼,就带着于玄散步去山顶了。”</p>
刘羡阳痛心疾首,直接开骂了,“没良心的东西!”</p>
崔东山怒道:“咱俩都是当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刘大哥,你要是这么说,老弟我可就不乐意了啊!”</p>
刘羡阳抖开画卷,让其悬空,再大手一挥,示意崔东山一边凉快去。</p>
大白鹅又是一个横向蹦跳。</p>
刘羡阳只是看了一眼画像修士,便开始收敛心神,闭眼如打瞌睡。</p>
崔东山不敢打搅刘羡阳的这场……梦中问剑,只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顾璨。</p>
顾璨报以礼节性微笑。</p>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说实话,别人对你观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钱都不讨厌你。”</p>
顾璨点头笑道:“好说。”</p>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讨厌我,相互间都瞧着顺眼,那不如咱俩……”</p>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没门。”</p>
崔东山瞪眼道:“好歹听听看我说什么再拒绝啊。”</p>
顾璨说道:“若是外人,我自会在门外陪外人多聊几句。”</p>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这话说得漂亮!”</p>
顾璨犹豫了一下,与这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谢,却没有说一个字。</p>
崔东山笑容灿烂,作揖还了一礼。</p>
他们都是顶聪明的人,又都是陈平安最亲近的人,那就尽在不言中。</p>
陈平安带着于玄,走到了集灵峰的山巅,昔年山神庙稍作修缮,就成了一座殿阁模样的古朴建筑,不过暂时没有悬挂任何匾额。</p>
顺着老真人的视线,陈平安笑道:“本来想好了匾额名字,就两个字,从右到左看,就是观道,从左到右读,就是道观。”</p>
于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头仙府都无此匾额?</p>
陈平安见机不妙,只好说道:“事先说好,前辈可别窃取晚辈的想法啊。”</p>
于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窃肯定不会,我没那厚脸皮,买,与你买如何?借与你的那五百颗金精铜钱,不收任何利息?”</p>
陈平安只是摇头,“不成。”</p>
于玄叹息一声,只得悻悻然作罢。陈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顶悬挂这二字匾额,毕竟会整得跟一位授箓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来用,岂不是正好?!</p>
陈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点坚持己见的架势都没有,哪有买卖才开始谈就黄了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开始迂回一二,“前辈,价格一事,其实是好商量的。”</p>
“免谈。老夫又不是个傻子,难不成花五百颗金精铜钱,就只是买两个字?柳道醇这种嫌钱多的冤大头,毕竟罕见。”</p>
于玄笑着摆摆手,沉默许久,轻声道:“陈山主,打铁还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无力。”</p>
陈平安说道:“晚辈已经在闭关了。”</p>
于玄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次闭关破境失败,可不是什么小事啊,陈山主一定要谋而后动,未雨绸缪,有备无患。”</p>
陈平安嗯了一声。</p>
突然间回过神,老真人问道:“什么?你已经在闭关了?!”</p>
陈平安笑道:“不敢瞒骗前辈。”</p>
于玄也顾不得什么山上忌讳了,忙不迭好奇追问道:“你得说清楚,是手头宽裕了,在老夫来之前,就已经凑齐了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开始炼剑?还是……一般意义上的闭关?”</p>
陈平安坦诚答道:“不是炼剑,而是闭关。”</p>
于玄一跺脚,满脸无奈道:“好小子!这就已经处于闭关境地了?这要是出了丁点儿纰漏,老秀才不得骂我半死啊!”</p>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猜得到于前辈会走这趟落魄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