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若无其事(3 / 4)

剑来 天蚕土豆 37978 字 2023-08-27

玉宣国京城此地,门脸极小却别有洞天的道观,曾名炼丹观,改名崇阳观。

今年观主,旧时建观人,若是同在一观修道,如何分得清谁是主人谁是客?

钟山陪着师父散步,想起一事,鼓起勇气小声说道:“靖师,我认识个朋友,他身世贫寒,是外乡人,逃难到了京城这边,与爷爷相依为命,认得药材,还能绘制春牛图,会些砖瓦匠活计,他很能吃苦的,弟子就想与师父打个商量,能不能让他来咱们道观打杂,当个常住道人?”

老道士随口问道:“你那朋友,姓甚名甚?”

钟山说道:“白云。”

老道人想了想,有了主意,嘴上却是说道:“钟山,你觉得咱们道观伙食如何?”

钟山老老实实说道:“还可以的。”

油水确实不多,总归是顿顿吃饱饭。

至于宋师兄私底下的某些埋怨,就不与师父说了,免得比较记仇的师父揪着不放,到时候师父骂师兄,师兄回头打自己,亏的,不还是自己。

老道人抚须笑道:“只要你那叫白云的朋友,来咱们这儿打杂不收工钱,保证他一日三餐饭菜管够。他若是答应,就来这边帮忙,先当个短工,为师再观察他几天,如果果真性情淳朴,让他当个常住道士也不难,可若是觉得挣不着钱,便不愿咱们崇阳观,那就算了。”

钟山默默记下,面露喜色。估计是自家道观老旧,处处需要修补,宋师兄帮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个理由,那句“会些砖瓦匠活计”,立了功,说服了师父。

千气万象盘回处,古来仙真创此亭。

亭外有一块巨石,顶部如被利器削成平台。

石台上坐定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道人,一脸虬髯,肌肤泛着羊脂玉般的莹彩,似乎正在行气吐纳,双鼻垂挂两条白烟,宛如白蛇挂壁,身边水雾蒙蒙,道人蓦然睁开眼后,双眸精光四射,好不骇人。

魁梧道士摊开手心,观看纹路,分寸辨山岳,斗升观四溟。既是掌观山河人物,关键是还可同时望气。

命理冥冥中,人事新如旧,长疑未到处,一一似曾经。

亭内有一双少年少女端坐,双方容貌之佳,见之忘俗。

那龙须刘海的俊美少年,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此刻横一把长剑在膝,可以入书,当那才子,或是少年侠士。

旁有少女妖且丽,姿容之美,让人词穷。

他们见此景象也不奇怪,这个刚认还不到一年的师父,曾随一位不知姓名的古时异人学锁鼻术。

只是他们都磕过头,拜师学艺了,至今却不知师父的名字、师门,这是山上神仙们独有的古怪规矩么?

而且师父只说是尊奉师门之命,要去大骊西北鄠州度一个天生仙根的人,带回山中,异日定可光大门派。

作为收徒礼,这位道人曾经分别送给他们一件礼物,分别是一长一短两把剑,解下悬佩长剑赠送给少年弟子,长约三尺四寸,

剑囊古旧,色彩斑斓,雕饰华美,师父却并未道破剑名,只说是一柄上古名剑,出自一座大岳某位陆地真人亲手铸炼,吹毛过刃,削铁如泥,此剑可屈伸,不用时只需缠在腰间,它曾是道人登山炼气之初,作防身之用的利器。

少年再不识货,也知是宝物无疑,平时只需将这柄长剑抽出剑囊两尺,便觉晶莹射目,剑气森森,可以持剑人毛骨悚然,不敢全部将其拔出剑囊。中年道人再赠送少女徒弟一把短剑,却不曾说其渊源。只是叮嘱他们平日与剑亲近,以自身道气温养剑气。两人自然无法理解什么道气与剑气,只是琢磨出个道理,想来与那人养玉、玉养人的道理无二,朝夕相处,时常把玩便是。所以少女每夜入睡,便会将短剑当作枕头。

道士睁眼摊掌后,低头一瞥,微微皱眉,只是很快就恢复古井不波的道心,重新闭眼。

少女小声说道:“师兄,师父自己只管日夜炼气,也不休歇片刻,师父可以辟谷,不吃五谷杂粮,我们在这道观,却要翻墙进出跟蟊贼似的,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何我们不直接去那鄠州找人?”

少年神色漠然,摇头说道:“师父怎么想的,我如何猜得到。”

双方学武炼气不足一年,轻身功夫就至纯熟境地,檐壁间跳跃捷如猿蹂,在山林间去势快过飞鸟。

只是仍旧不曾练习剑术,师父始终不教,他们也无可奈何。

至于道观内师徒三人,竟然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委实是桩怪事。

一位青裙妇人,凭空现身,姗姗而来。

她步入凉亭内,笑语晏晏,“你们就是刘师兄刚收的两位弟子吧,哪个是丰城,谁是景定?”

无视他们如临大敌的姿势,妇人自我介绍道:“我姓萧,论辈分,是你们的师叔。名字就先不说了,咱们师门规矩很重的。”

他们站起身,与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萧师叔行礼。

“君卿皆是仙苗,理当自珍自爱。”

青裙妇伸手虚按两下,让他们不必拘谨,微笑道:“好好修行,大道可期。”

她一边与俩孩子闲聊,一边以心声与那魁梧道士说道:“刘师兄,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热闹了?一天之内,就来了三拨客人?”

那道士密语答道:“无缘不聚。”

青裙妇说道:“白帝城顾璨,侍女顾灵验,国师黄烈,他们是怎么厮混到一起的?我刚得到一份总堂谍报,那个假装顾璨贴身婢女的狐媚子,竟是一位蛮荒女修,道号春宵。至于她的修道路数,如何会跟在顾璨身边,从蛮荒来到浩然天下,连总堂都不清楚,查不出来就算了,还说不必再查,刘师兄,你说怪不怪?”

魁梧道士说道:“真正紧要的消息,不是顾璨和春宵,而是刚刚离开此地的道士吴镝。”

青裙妇眼睛一亮,“有说头?”

竟然可以比顾璨、春宵更重要?

道士一语道破天机,“此人真实身份,就是落魄山陈山主的符箓分身之一。”

青裙妇问道:“他是要与马氏报仇?”

魁梧道士说道:“仇都报完了。先前天边异象,就是马苦玄身死道消的证明。”

青裙妇疑惑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至于马苦玄就此陨落一事,她倒是没有太多意外。她先前只是不敢相信,马苦玄真就这么死了,这个消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要知道外界很多人,都无比看好马苦玄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的。她无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道士说道:“顾璨前脚离开,吴镝后脚就到,难猜吗?”

青裙妇脸色古怪,有些担心,“我就说为何会凭空失去公孙丫头的气息。该不会是被他?”

某本销量极好再被禁绝的山水游记,不知坑了多少看客,什么怜香惜玉陈凭案,那位陈山主,自年少起就是个辣手摧花的主儿!

道士说道:“这等心性不坚的弃徒,难道你还想要帮她重归师门不成?”

青裙妇幽幽叹息一声,不愿在这个话题上与刘师兄多做纠缠。他们虽然以师兄妹相称,始终同门不同脉。

她想起正事,以心声问道:“程师伯仍是无法开窍、记起前身吗?总堂那边问询此事了,我该如何回复?”

中年道士点头道:“程师伯上一世修行太过顺遂,福缘深厚,这一世反成累赘,开窍更难。你回复总堂那边,至少两百年内,都不用奢望程师伯能够返山。”

她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程师伯上辈子,这个岁数,都是飞升境了。

今身如今才是金丹地仙,就这么沾沾自喜。

曾经有高人打过一个很形象的比喻,程师伯就是个他不求财财自来、他不求运运自亨通的聚宝盆。

中土于玄,皑皑洲韦赦,还有宝瓶洲贺小凉,桐叶洲黄庭,都是这类人。

她继而有些忧心,“程师伯的根脚,不会被那顾璨勘破吧?”

她可不愿意与白帝城有任何纠葛。

其实不是她,是任何人才对。

魁梧道士摇头道:“顾璨天资再好,暂时还没有这份眼力。”

她追问道:“顾璨看不出,那个人呢?程师伯也真是的,自封道号‘回禄’,很容易让有心人起疑的。”

道士想了想,“程师伯福缘好,道气重,哪怕浑浑噩噩,也能自行隔绝天机,就像武学宗师的拳意庇护,各有神助,陈山主刚刚涉足望气一道,应该认不出。”

她松了口气,试探性说道:“宝树那丫头资质真好,师兄不如让给师妹?”

宝树是那鄠州女子的小名,她的全名是元朝仙。在总堂秘册上,评价极好。

是师门三脉都想争一争的“天材”。

见师兄根本不愿搭话,青裙妇继续劝说道:“你都收了丰城和景定作徒弟,总要让师妹稍微沾点光吧,这些年我在北俱芦洲,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收个有出息的好徒弟了。”

“让美归功,此君子事。”

魁梧道士淡然道:“可惜我是个练剑修道的。”

青裙妇顿时哑然。

他建议道:“你可以趁着程师伯尚未恢复前世记忆,与他求上一求,将那宋巨川或是钟山,让一人给你当弟子。”

青裙妇闻言气笑道:“请教刘师兄,我们这一脉,何时可以收取男弟子了?”

原来她这脉一向恪守祖训,传女不传男。否则她还真不介意与“程逢玄”讨要个徒弟。

需知上古钟山有神灵,道号烛阴,不受文庙管辖,相传道场自成天地,此君睁眼视为昼,闭目瞑为夜。

后被挚友剑仙所斩,祈求兵解蜕化,来世转为人身。

当时递剑帮其解脱者,正是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

她突然问道:“程师伯为何会来宝瓶洲炼丹?”

道士看似敷衍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沉默片刻。

青裙妇心情郁郁,“他是我唯一看走眼的人。”

她有些意态阑珊,本来以为足够高看他了,不曾想到头来仍是小觑了他。

“你要是当年没有看走眼,在北俱芦洲与他有了交集,可能天下就不是现如今的世道了。”

道士有些笑意,道:“再说了,萧师妹你所谓的高看,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吧,不过就是位远游境武夫?而且与人言之凿凿,笃定他一辈子就只能拥有初一十五两把飞剑了?”

青裙妇避重就轻,神色无奈道:“八境武夫,难道是大白菜么?”

道士问道:“总堂那边还有其它消息吗?”

青裙妇点头道:“某人从五彩天下回到了这边,有人曾见她剑光如虹,跨海远游,看她方向,是去往扶摇洲。”

虽然只说“某人”,道士却心知肚明。

道士似有所悟,转头望向她。

她点点头。

那个宁姚,多半是又又又又……破境了。

饶是道心坚定如魁梧道士,当他得知此事,也是难免神色恍惚片刻,轻声道:“可怕。”

她点头道:“如此破境,根本就是不讲道理嘛。她离开剑气长城,这才几年功夫,元婴破境至玉璞,斩远古神灵,仙人,一场问剑,打得道祖关门弟子毫无还手之力,飞升,如今就又……”

重重唉了一声,她无奈道:“实在是说不下去了,人比人气死人,直教旁人心灰意冷。”

她随即笑道:“都成为天下第一人了,跨越天下,依旧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是自由。”

魁梧道士突然站起身,这一起身,就愈发高大了,竟是要比宝瓶洲北地男子犹要高出一个脑袋,沉声道:“有失远迎。”

那位不速之客,依旧不见身形,只是笑言一句,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语气。

“两位前辈境界都这么高了,身份还都很不一般,就这么喜欢聊我的家事?”

青裙妇跟随刘师兄的视线,望向一处,涟漪阵阵,来者终于现身。

男子青衫背剑,身材修长,鬓角白发已经重新转青,约莫是跻身仙人境使然。

但是神色萎靡,估计是跟马苦玄那一架,赢得很不轻松。

她忍不住好奇问道:“陈山主是什么时候赶来此地的?”

陈平安笑着反问一句,“我也好奇,两位前辈是何时来到宝瓶洲的?”

青裙妇蹙眉不言。

来此兴师问罪?

此人当下的真实境界?他与陆沉暂借境界的代价,就是从玉璞跌回元婴。

道士以心声为她解惑道:“‘道士吴镝’离开道观之前,拍了拍钟山肩膀,就察觉到了钟山根骨的不同寻常。看似无意,原来有心。至于他是何时潜入此地的,我也不清楚。”

青裙妇愈发疑惑,“你是仙人,都不清楚?”

他们这个行当,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最是精通潜伏和偷袭,怎么会被陈平安察觉到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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