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祖庭桃符山,是那鹤背峰杨玄宝的首徒,香童,元婴境。按辈分算,是符箓于玄的孙儿辈,其实已经高到不能再高了。飞仙宫鲁壁鱼,天君薛直岁的再传弟子。斗然派掌门梅真的嫡传弟子,白凤。还有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三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其中梁朝冠还是一位剑修,当年丹成二品之时,同时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丹成与剑出之际,周身气一匝,飞剑随气转,梁朝冠人身天地之内,便有晦朔弦望循环一遍的祥瑞异象生发,
更让那一候峰祖师堂内供奉的那部祖传道书《混元八景剑经》,“蠢蠢欲动”,似拜谒,如恭贺。
师尊立即帮忙与祖师堂禀报这个天大喜讯,所以梁朝冠才有资格去过一趟云梦洞天。他与鹤背峰香童,一向是谁都看不顺眼谁,一个觉得对方是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主儿,每次现身,眼睛都是长在眉毛上边的。一个觉得对方是因为修道资质太一
般,才会在符箓大道之外横生枝节,成了个什么剑修,将来有甚出息。如果不是这趟落魄山之行,既然两看相厌,自然不如不见。桃符山地界广袤,二十余峰,山中道观宫殿更是三百有余,道士数量之多,可想而知,在那两座仙家
渡口,多少道士今日与谁一见,想要再见,就不知猴年马月了。不曾想如今他们却需要朝夕相处,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白玄得到了郭竹酒的点拨,跟谁都没打招呼,就闭关去了。说是闭关,不过是屋门一关,往那蒲团一坐。
闭关破境,白玄不过用了一炷香功夫,出关之时,就已经是一位神完气足、剑意沛然的龙门境剑修了。
一把本命飞剑萦绕白玄飞旋不停,如千百缕白云萦绕一座巍峨山岳,几有一种浮云带山游青天的迹象。
白玄一摔袖子,念了个“收”字,飞剑便复归眉心处。
本来听见屋外闹哄哄的,白玄就立马不乐意了,看不起谁呢。
觉得自己闭关不一定能成功,需要护关?还是觉得成了个小小龙门境,就要与我道贺几句?
都什么臭毛病,咱们落魄山可不能被你们带坏了风气,如此虚荣做作,白大爷可不惯着你们!刚要嘴巴吃了几斤砒霜,出了门就要见一个骂一个。结果白玄一转头,看到曹师傅也在呢,就坐在自己屋子廊下竹椅上边,白玄立即搓着手,硬生生挤出满脸灿
烂笑容,小跑到那个青衫长褂布鞋抽着旱烟的家伙跟前,一个蓦然站定,“曹师傅,担心多余了哈。”
陈平安笑道:“此次闭关消耗光阴,比我预期多出半炷香。下次闭关,再接再厉。”
小米粒坐在一旁,怀捧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使劲无声鼓掌,“厉害的厉害的。”陈平安站起身,将旱烟杆收入袖中,挥了挥烟雾,微笑道:“老聋儿,跳鱼山帮忙传道一事,如今人手足够,你这边就可以不用管了,传道授业的师傅太多,反而
容易让学道之人无从下手,贪多嚼不烂。当然,如果你自己对教学一事特别感兴趣,也可以去那边多看几眼,总之就是此事不强求,全凭你的个人爱好。”
老聋儿如获大赦,本来苦哈哈皱着的一张老脸,渐有舒展貌。
不曾想那白景前辈斜眼看来,想跑?!
你这一般供奉,身份不高,架子恁大,还想从我和小陌这边请教几门剑术?知不知道远古岁月,欲得一两句真传,到底有多难?
当年有多少开窍的妖族炼气士,为了从某位得道之士那边听闻道法,愿意给那洞府的看门、当那道场的护山供奉,百年数百年?老聋儿便知自己是上了贼船,只好故作思量状,临时改口道:“山主,我觉得做一件事情,最好是有始有终。那跳鱼山,不会每天去,免得妨碍别的师傅教学,偶
尔去那边看看,指点几句,总归不难,也该如此。”
陈平安一脸为难,善解人意道:“不会耽误甘棠供奉的自身修道吧?”
老聋儿看了眼年轻隐官,隐官大人也没个确切的暗示,只好做个最不出错的选择,“不会,既然当了落魄山供奉,总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像一个传道严苛的老师傅,与那惫懒徒弟询问一句,小子修行如此勤恳,熬夜完成道门课业,不会伤神吧,多多注意身体啊。
陈平安点头道:“心意到了就行,跳鱼山传道一事,将就将就便足矣。”
老聋儿脸上带笑,漂亮话都给你说了,我将就?岂不是就是不讲究了?
这落魄山,真不是一个实诚人可以待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儿啊。
那姓陈的一走,老聋儿便见那白景前辈神色不悦。
老聋儿心中苦闷,自己哪里又说错话了?
离开拜剑台之前,陈平安以心声笑道:“等到小陌回山,你们俩多多少少,抽空传授甘棠供奉一两种适合他的上乘剑术。”
谢狗不情不愿说道:“老聋儿还不配让小陌亲自传授剑术,我倒是可以挑个心情不错的时候,传授他两种鸡肋剑术。”
这次轮到山主斜眼看次席。
谢狗只好诚心诚意解释道:“山主唉,一样剑术两个修道人啊,一种闻道便有三士之分,能一样嘛。
“我之鸡肋,却是甘棠之无上珍宝。”“放心吧,他到时候一定会感恩戴德的。他娘的,换成是我,若能帮几个孩子随随便便传道几天,说几箩筐废话,就能跟谁学成两种……哪怕只是一种能让白景心
仪的高明剑术,从这拜剑台,到那跳鱼山,我每天得跪着走过去,爬着去都愿意啊。山主,实不相瞒,当年我求道之心,极为坚定,心有所向便一往无前……”陈平安无奈道:“前边的话,我都相信,确实说得真诚。就是最后这句,你就别画蛇添足了,小陌偶尔会跟我聊一些往事,你所谓的求道之心,不就是现在山泽野
修的祖师爷?砍杀几个,得了几本秘籍,学会了,再去拦路下一拨,有听着顺耳的道号,就一并收下了。”
谢狗羞赧道:“小陌真是的,这也说啊。”
陈平安说道:“难怪郑先生会对你刮目相看,原来是把你视为一条道上的前辈了。”
谢狗小心翼翼说道:“郑城主也时常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毁尸灭迹?”
陈平安笑道:“那不至于,要更含蓄,合乎规矩。毕竟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蛮荒,就不好说了。”
不会比周密差?
谢狗说道:“如果不是山主开口,为之缓颊,我跟小陌都不太可能传授剑术给甘棠。”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何?”
谢狗咧嘴笑道:“小陌不喜欢老聋儿这种怂包。”
小陌不喜欢,她就跟着不喜欢。陈平安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根据避暑行宫的秘录记载,这位龙声道友,年轻那会儿也曾壮举过。老聋儿不愿打开这壶陈年老酒,邀人畅饮,我一个外人就不好
越俎代庖了。”
一艘来了牛角渡就不走的跨洲渡船“龙蛇踪”,免费租借给落魄山一百年,可谓是天上掉馅饼、还直接送到嘴边的好事。
姜尚真已经将渡船仔细逛了一遍,摇摇头,美中不足。
就算于老真人诚意更多几分,愿意主动将几十张主要图纸、数以百计的附录图纸,一并送给落魄山,到了陈平安手上,恐怕也是废纸一堆。
道理再简单不过,需要陈平安去一一拆解的单张符箓,粗略计算一下,就有三百六十多张。
世间符舟,数量极多。
这一艘,堪称“符舟”的老祖宗。
少年时的姜尚真,曾经跟荀老儿问过一个很天真的问题,为何不将那些祖师堂秘传道法公开,让门派内的谱牒修士谁都能学。
老人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用一句话含糊过去,等你哪天当家做主了,就会知道愿意不愿意跟可以不可以是两回事。
村塾那边换了个说是为陈先生代课一段时日的姜夫子。也不知道姜夫子登门与某位泼辣妇人说了什么,第二天就有个从村塾退学转去别村蒙学的孩子,蹦蹦跳跳来上课了,每天不用走远路上学放学,这个蒙童开心得
很。
大体上,十来个村塾蒙童,有更喜欢姜夫子的,也有更喜欢陈先生的。
丁道士独自一人返回落魄山,神色复杂。
听说陈先生在那扶摇麓闭关,幸好山主闭关之前,留了个口信给小米粒,说是丁道士返回之时,就让他走趟扶摇麓找自己论道。
陈平安确实在闭关炼剑。
护关的,还是谢狗。
所以谢狗现在对那老聋儿是愈发不满意了,蹲着茅坑不拉屎嘛。再这么出工不出力,一般供奉的头衔都给你摘掉。
不过山主此次闭关之前,却说自然有人愿意代替甘棠供奉,跳鱼山的传道师傅,还是会凑足六人之数的。
就是眼前这个道士?
谢狗问道:“去而复还,所求何事?”
文绉绉说话,谁还不会呐。
丁道士以心声问道:“小道与前辈的言语,会不会打搅到陈先生闭关?”
谢狗笑着摇头道:“不会,咫尺之隔,无异于两座天地。凭你这点道行,想要吵也吵不到咱们山主炼剑。”
丁道士便脱了靴子,坐在廊道,淹头搭脑,有点无精打采,无奈道:“小道现在已经分不清玉璞和仙人两个词汇了。”
他是在乘坐薛天君符舟途中,与诸位道士一起复盘,丁道士才猛然惊醒,自己是仙人境啊!哪是什么小心被日月煎人寿的玉璞?谢狗恍然道:“想来是咱们山主对你比较刮目相看,愿意多打磨打磨你这小牛鼻子道士,见你不识趣,自己不开窍,只好找个由头,让你返回山中,是好事,别苦
着一张脸了。”
谢狗的言外之意,很淳朴的,你可别不识抬举,不分好赖,小心被砍啊。
屋内陈山主,前天炼剑,是第二次被阴了。上次是脖颈被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槽。说是惊人,不是这点伤势如何夸张,而是那个躲在重重阴影中的幕后十四境,能够无视落魄山护山阵法和扶摇麓此地的重重禁制,在半点不露出蛛丝马迹的前提下,就让一位止境归真一层的武夫,受到这种程度的伤势。第二次下狠手,更是直接将心神沉浸于炼剑途中的陈平安背脊拉开一道可见白骨的伤口。这让负责护关的谢狗气得咬牙切齿,所幸陈平安再次放弃炼剑,还是老神在在,没有半点颓废,打开屋门,坐在廊道,跟谢狗闲聊
了一会儿。
亏得陈平安有一把笼中雀。
不然闭关一事的半途散功,后果不小。轻则天地灵气往外泄漏,重则清减一身道气或是折损数十载道行。
只说灵气流散一事,自古就是放出容易收回难。每一记术法神通的施展,确实都是从储蓄罐往外砸钱。将天地间浑浊与清灵二气分开,需要炼气士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境界高者,自然相对轻松,可是下五境炼气士,光是这一件事,就要耗费光阴无数,若无家学或是明师指点,没有师门传下法宝灵器,既无仙府道场的地利,又无人和,当然会处处碰壁,修行不顺,一境有一境的关隘,更怕走上岔路,只说修炼一件本命物,谱牒修士,都有现成的修行次第,山泽野修上哪儿“闻道”去?有师承相授的,那叫真传一句话,没有领路人,就是迷障千万丈,消磨光阴的鬼打墙,还不是最可怕的,就怕修行误入歧途,走到一条不归路,断头路。炼废一件候补本命物,兴许谱牒修士可以承受,犹有代替之物,对于“野狗刨食”的山泽野修而言,可能
就是大道就此断绝的惨痛下场。所以宗字头道场,都会最少设置一座护山大阵,不同法统道脉,各峰也有各峰的阵法,层层加持,为的就是藏风聚水,归拢灵气,无形间清除天地间的污浊煞气。要知道所有大阵的运转,都是要吃神仙钱的。这笔支出,只要乘以年数,数额就会很大。这就又衍生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关于护山大阵是否能够汲取周边
的天地灵气,如果答案是汲取,那么“周边”到底是多大,历史上几乎所有宗门,就都有不同的选择,都注定绕不开这个不宜对外公开的问题。
一般来说,两座宗门之间,何止是相隔万里之遥?就是怕“犯冲”,宛如江河互争水道。
落魄山的选择,极为保守,是仅仅封存天地灵气不外泄就行,并不以大阵行“气吞山河”之法。当年同在处州地界的龙泉剑宗,也是如此作为,可即便如此,由于两宗地理位置过于毗邻,如俗语所谓的一山容不得二虎,龙泉剑宗还是“被迫”搬迁出去,在外
界看来,就是大骊皇室首席供奉的阮邛,必须主动给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让道”,不得不避其锋芒。
山君魏檗亲自帮忙迁徙山头,居中调节的大骊宋氏,同时给了阮邛一份补偿,在大骊旧北岳地界划拨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
在宝瓶洲其他修士看来,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甚至还有很多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说那位机缘巧合之下、一遇风云变化龙的陈山主,年少时其实曾经试图去铁匠铺子求个落脚地,结果被那眼高于顶
的阮邛百般看不起,觉得那贫寒少年没有修行资质,死活不愿意收陈平安为入室弟子,后者心灰意冷,当了没几天的杂役短工,阮邛就干脆将他赶走了。
不知何时,宝瓶洲就开始暗戳戳流传开来几个说法,“收徒不能太阮邛”,“看人奇准阮首席”,“放出大漏阮剑仙”。
这些谐趣说法,都是刘羡阳亲口告诉陈平安的。
当时陈平安憋了半天,询问阮师傅听见了这些说法作何感想。
刘羡阳认真思量一番,说阮铁匠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吧。
解释?这种事情,让陈平安怎么解释?跟阮师傅解释,还是跟宝瓶洲那些乱传消息的王八蛋解释?
别让老子当面碰见你们这些乱嚼舌头的,小心狗头不保!
丁道士小心问道:“前辈道龄很长?”
谢狗扯了扯嘴角,“睡了很长很长很长一觉,错过很多很多很多事物。算不得真正的道龄。怎么,如果是年纪大的,境界比你高,心里就痛快几分了?”
丁道士摇头道:“小道不会做此想,修行是自家活计。”谢狗便顺着这位小道士的说法延伸出去,“一个道士,眼中所见,太过盯着眼前事和手边事,心中所见,至多是自己的将来如何如何,不太着想人身之外的天地大
道,至少在我看来,难称道士。”“不是说一定要当个什么良善好人,非要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走了一遭又一遭。只是如今你们道教道家道法道士,至道祖起,再到各家各门户的祖师爷,再加上那些个随手可翻的道书典籍,都要求徒子徒孙们积攒外功,更有道士提出什么八百三千功德之类的,道统法脉分出千百条,各有各的此消彼长,荣辱兴衰,可
既然大家都如此看待一件事,持有同一个看法,自然是因为这件事,有利可图。我想说的真正意思,你听不听得懂?”
丁道士点头道:“前辈意思,晚辈理解。”
谢狗嗤笑道:“可别是不懂装懂,跟我装蒜啊。”
丁道士说道:“岂敢。”
谢狗随口说道:“之所以愿意与你多扯几句闲天,是觉得你跟以前人间的那些道士,比较像,也只是相对而言了。”“当年他们看待修道一事,真是比性命更重,忍辱负重,不辞辛苦,此间滋味,你们是无法想象的了。若能在某位修道前辈那边,听闻道法真传一两句,有人便要
伏地不起,痛哭流涕,毫不掩饰,既拜高人传道之恩,也叩拜天地养育之德,更拜自己的一颗道心,不曾愧疚身后一条来时道路。”
“你们就不行,不够纯粹,哭不真哭,笑不真笑,百般顾虑,千种算计,做什么都像是跟谁做买卖似的,而不自知。”
丁道士听闻此说,神采奕奕,心神摇曳,向往之。
谢狗瞥了眼小道士,确是可造之材。丁道士认真思量片刻,似有所悟,抬起胳膊,向前递出一只手掌,竖起,再轻轻摇晃一下,“如有前路先贤可称道德者,将天地拨分出阴阳,暂以“善”“恶”强行名之,大道崎岖难证不易得,行其善道者有早夭者,亦有行其恶道者可登高,此事最是障眼法,蒙蔽后辈学道人。但是有心计数者,便会知晓,前者成事者众,后者败亡者多,初学道者,羽翼未丰,谁敢言说自己一定是登顶者,故而小心起见,需要行前者道路,久而久之,道上率先闻道者,无形中就成了身后学人的护道人。道上再有法统别立,路旁又有门户另起,道就更大,路就更宽,同道行路者众,大可以联袂去往山巅,浩浩荡荡登天,道人以纯粹道心,大炼某处旧址,百人不行,千人如何?千人不够,万人同心!我辈道士真能如此,众志成城,万年之后,人数,气势,道脉,犹胜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或破而炼之,以城化城
,或将那天庭遗址大而覆之,岂是奢望?三教祖师何必忧心万年,何必散道?!”
谢狗板起脸嗯了一声,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