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家常饭,酒是自酿的土烧。
期间徐远霞用长竹竿挑落一条挂在天井梁上的咸肉,再去菜园摘了些青椒,专门给陈平安炒了一盘青椒火腿。陈平安夹了一筷子,说稍微有点咸了,徐远霞让他滚门口蹲着吃去。
饭桌上,貂帽少女低头扒饭,含糊不清道:“山主,小陌,我可能需要回一趟蛮荒天下,忙点正事,争取早回。”
陈平安不动声色看了眼小陌,小陌还在跟徐远霞划拳,卷了袖子,在那儿哥俩好五魁首呢。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以后多指点几句,反正要拐骗柴芜当亲传,有机会就让剑枰旁听,同样内容,一教教俩,赚到了。”
谢狗晓得自家山主在自己嫡传那边的糗事,哈哈笑道:“山主教不了天才,我教不了不是天才的,还挺互补。落魄山牛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见过拍马屁的,真没见过你这么角度刁钻的溜须拍马。”
邓剑枰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心声交流,但是眼角余光发现他们的细微神色,估计师父和谢次席在聊什么大事吧。邓剑枰再次感叹不已,落魄山风气真好。
谢狗没来由询问一句,“山主你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有了赵树下当拳法的关门弟子,邓剑枰不会又是你在剑道收取的最后一位嫡传吧?”
陈平安摇头道:“如今亲传弟子有七个,争取有朝一日有十余名亲传吧,数量再多也没有什么必要。”
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宁吉,邓剑枰。
七位学生弟子,跟陈平安学拳的,其实只有裴钱和赵树下。陈平安想起一事,觉得必须提醒邓剑枰一句,“你有个小师兄叫崔东山,就是青萍剑宗的第一任宗主,以后他如果说要为你护道一程之类的,或是要跟你谈谈心、
聊聊人生志向什么的,你别理他,直接搬出师父,你也可以找裴师姐和曹师兄告状。”
邓剑枰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老老实实答应下来。
期间陈平安收到一封飞剑传信。
谢狗探头探脑,扫了几眼内容。是好邻居夜游神君寄来的密信,让陈平安尽早给出某个确切日期。信的末尾文字,谢狗只觉得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怨气呐,原来是魏夜游提醒不要再拖了,真要铁了心拖延也无妨,麻烦陈山主自己去跟皇帝陛下明说一句,别让他
魏檗来当这个两头不讨好的。简而言之,只要陈平安这边定好了日期,大骊朝廷就会立即着手安排具体行程,空悬多年的国师之位,京城御书房小朝会的那张老旧椅子,就有了名正言顺的新
主人。
陈平安默默将密信收入袖中,谢狗试探性问道:“山主不当场回信一封?随便写几句敷衍敷衍也好,魏夜游怪不容易嘞。”
朱老先生都说了句公道话,魏神游就像是给咱们落魄山打长工的,关键是地主老爷还从不给工钱。
陈平安微笑道:“一回到扶摇麓道场就可以敲定日期。呵,都是当夜游神君的人了,急什么。”
肯定在五月初五之前,反正再晚也晚不过这一天。
谢狗恍然大悟,好像当初山主好说歹说,怎么劝魏檗与中土文庙报备夜游神号都不成,结果?
陈平安说道:“你知道大骊朝廷那边提了个要求,希望我这边稍微讲一讲排场,带上几个能打的。但是我现在犹豫要不要带剑枰他们一起。”
谢狗习惯性微微皱着眉头,歪着脑袋,啥意思?
陈平安一看到这种表情就哭笑不得,其实落魄山上,这是青衣小童的招牌动作。
朱敛的评价很到位,地主家的傻儿子,眼睛里有一种清澈见底的无知。
陈平安解释道:“以前如何是老黄历,未来如何才是重中之重。裴钱,宁吉,柴芜,还有剑枰他们,就是落魄山的未来。”谢狗确实入山晚,所以错过了上次的落魄山观礼正阳山,这次可不能再错过了,小米粒每每在山中说起此事,得意得很,说她往那某某山头一站,双臂环胸,满
脸严肃,觉得自己当时的个头,至少有一丈高!在落魄山中,谢狗除了会跟白发童子一起瞎逛,不管是骤雨过,打遍新荷,还是那月如霜,新月如钩,只知道场不知家为何物的貂帽少女,还喜欢跟黑衣小姑娘
扯闲天,喜欢听青衣小童不打草稿的吹牛皮,跟粉裙女童去山外市井购物。
在清境山边界落地,陈平安放慢脚步,徒步走向青虎宫所在主山,让邓剑枰稳一稳气机。
在青虎宫这边,陈平安是老熟人了,很快就有下院道士去主山宫观通报。
整个清境山地界,是允许外乡道人在诸峰结茅清修的,只需逢年过节,备点山货土产,与青虎宫那边意思一下就行。
早年青虎宫道士搬去宝瓶洲之前,没有这么好说话。搬回清境山之后,许多举措,就显得大气了。
道家一向重养身更重养神,朝山路上,常见道士在作锻炼体魄的养气功夫,看似动作舒缓,却又一气呵成,看客无论习武、炼气与否,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邓剑枰欲言又止,谢狗受不得这个,大老爷们忒不爽利了,她就想要提点几句。
陈平安猜出邓剑枰的心思,笑问道:“是想问曹慈的事情?”
邓剑枰神色尴尬,还是老老实实点头,承认此事。
谢狗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英雄好汉,真豪杰,刚拜师,就问自家师父关于连输几场之人的事情,咋的,想帮师父报仇?大志向!”
邓剑枰愈发无地自容。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不用认识曹慈,跟他见面说话,更不必问拳,我们就都知道他肯定是一个骄傲的人。”
邓剑枰点头。纯粹武夫,一桩桩一件件,事迹完全等同仙迹,外人可以想象曹慈的风采。
陈平安再补了一句,“跟曹慈真正熟悉过后,就会惊讶他怎么可以如此不骄傲,如此平常心。”
邓剑枰很意外,师父竟然这般推崇同龄人的曹慈?记得在家乡北俱芦洲那边,武夫都是输拳不认怂的,即便心服也是口不服。
武夫曹慈的平常心,剑修愁苗的豁达,儒生温煜的务实,等等……陈平安都会由衷佩服他们,当然,还有陆地酒仙刘景龙。
谢狗轻轻拍心口,哈,山主,如此说来,曹慈跟我很像啊,出门在外都不显山露水,平易近人。
邓剑枰心情古怪,壮起胆子问道:“师父跟曹慈是武道路上亦敌亦友的关系?”
陈平安沉默许久,关于此事,第一次吐露心声,缓缓说道:“我想赢他,又怕他输。”邓剑枰一时半会无法理解陈平安的心思,谢狗扶了扶貂帽,代为解释道:“很想赢,是学武之人,谁不想争个第一,谁甘心当老二。不想赢,是怕武道最高处,已
在自己脚下,到此为止了。若是我很强,前边高处犹有更强者,这大道,就尚未登顶,还能继续走下去。不是真喜欢学拳,说不出这种话。”
邓剑枰到底不笨,很快察觉到其中的一点“语病”,问道:“自己是第一,不也能继续拔高武道的高度?”
陈平安笑着点头。
谢狗唉声叹气起来,“所以说你不是练武的料,道法自己修,武学向外求,没有宿敌和苦手的江湖,就没意思了,变成了一个成年人欺负一堆孩子。”
陈平安坦诚说道:“说到底,还是没信心赢曹慈。”
谢狗侧过身而走,学小米粒抬起双手,朝自家山主翘起大拇指,“海量!”
陈平安笑道:“喝酒不能太魏羡。”
谢狗捧腹大笑起来,魏羡有点意思的,常说柴芜的资质跟他的酒量一般好,害得柴芜一步跻身了玉璞境,反而比谁都懵。
听说落魄山那位陈山主又又又登门造访了,青虎宫里边的道士们,霎时间心情复杂起来,宫主祖师近期好像并未开炉炼丹啊。
观主陆雍正在与一个徒孙辈的小道童在老龙潭旁垂钓,道号“仙岫”的弟子赵著赶来此地禀报消息。赵著是老真人最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小道童便又是赵著最为器重的亲传弟子,孩子是前几年云游途中亲自带上山的,宅心仁厚,天真无邪,上山修道不过五年,陆雍时常亲自传授道法,说这孩子耐烦,很适合炼丹。小道童心思简单,观内道士都说师公与那位年轻隐官关系莫逆,师父又当了落魄山的客卿,那他就自然
而然对那位陈剑仙心生亲近。被师公牵着手,孩子抬起头,神色认真询问一句,师公,咱们观内的丹药还有存货吗?可别让陈山主空手而归。
陆雍脸色尴尬,粗略解释一句,炼丹一事规矩多,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了哪样,都会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处境。
赵著轻轻一拍孩子的道髻,欲言又止。
老真人捻须沉吟片刻,笑道:“孩子此刻恰好跟贫道一起,隐官恰好在此时上山,该是这孩子的缘法,你我不必矫情。”
赵著闻言点头,眉宇间的阴霾淡了几分。
陆雍带着几位管事道士一起出门待客。
陈平安打了个稽首礼,满脸笑意道:“真人放心,纯属路过,讨杯酒喝,不求丹药,不打秋风。”
老真人放声大笑,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恶客登门,恶客登门,竟然一见面就拐弯抹角骂主人吝啬。”
邓剑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由此可见,落魄山与清境山的关系非同寻常。
先前路过清境山地界,但是他们没有登山,姐夫倒是随口提了一嘴,说这边道气浓郁,得天独厚,是难得一见的出龙之地。
陈平安介绍了邓剑枰的亲传身份,陆雍一行道士自然诚心恭贺,年轻人能够拜入隐官门下学剑修道,好大福缘。
身为落魄山客卿的赵著也说了自己徒弟的情况,甘兴,暂无道号。小道童不怯场,与陈剑仙解释说是兴旺的兴,不是心情的心。谢狗冷不丁说道:“山主,奇怪,赵客卿身边这孩子修道根骨还行啊,为何身上的死气这么重,纠缠不休,好像浸染颇重,已经与命理都缠绕在一起,处理起来,
比较麻烦。我当然能随手一剑斩却这股死气,却要伤到孩子的大道根本,若是纯阳道友在场就好了。”陈平安其实也看出小道童身上的古怪气息,“人身如庙宇,神不占住,野鬼就来抢地盘,久而久之,宛如淫祠,走了偏门。如果不上山修道还好,身为凡夫俗子,说不定还会有点偏门运,可是进了青虎宫,就跟本地无形中的厚重道气犯冲了,所幸清境山云水轻清,地气醇厚,双方还不至于打架,可就像无时不刻都在吵架
,长久以往,孩子就会精疲力尽,越来越神弱气虚。老真人好似有过补救的尝试,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恐怕再拖下去,就必须送孩子下山了。”
谢狗问道:“青虎宫这边不是刚好擅长炼制羽化丸吗?还算对症下药?”
陈平安说道:“就怕已经吃过了,小道童才能维持当下处境。”
谢狗问道:“山主想出手?有没有把握?”
陈平安说道:“毕竟事关重大,我要临时作些准备。”
谢狗咧嘴一笑,既然山主都这么说乐,那就稳当得很。
谢狗转头对邓剑枰语重心长一句,“剑枰啊,咱们山主懂得东西很多的,慢慢学,我辈苦心学道人,莫要入了宝山空手回。”
名字加个啊字后缀,这股风气也不知谁带上山的。反正谢狗觉得很顺口。
邓剑枰使劲点头,这一路御剑远游,对这位少女姿容的次席供奉,愈发尊敬起来。天资高,脾气好,心胸广阔。
陈平安先与赵著询问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再弯下腰,与那名叫甘兴的小道童笑道:“伸出手来。”
懵懵懂懂的小道童伸出手,陈平安先握住孩子的手,轻轻掂量摸骨一番,随后双指并拢,在孩子手心写了一个字,“敕”。
掌心文字,金光熠熠,一闪而逝。金玉声响大振,
与此同时,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退散。”
陈平安收回手,就像一个和蔼的长辈,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再笑言一句,“山居幽静,我辈学道人,精神抖擞,努力修行。”
小道童茫然点头。
孩子心中难免疑惑,抬头看着那个笑容温和的男人,脾气这么好,真是一位大杀四方的剑仙么?听说自家清境山地界有位功劳很大的山水供奉,勤勤恳恳护佑山头大几百年了,辈分很高,这些年连祖师堂议事都不参加了,还恳请师公他们每逢某人登山,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