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天下的陈平安,宝瓶洲的落魄山,无形中成了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就像那号称天下之腰膂也的雄城巨镇,任你是再大的大势,还是绕不过去。
欲知谜底为何,要问此山此人。
老秀才既忧心又揪心,轻轻抽动鼻子,嗅了嗅,好似翻开一本兵书,如闻浓重硝烟味。如何是好?
事关重大,小陌和谢狗立即赶来院子,便听到老秀才小声提醒道:“羡阳,切记,不要冲动行事。”
刘羡阳故意板着脸说道:“放心,刀斧手都是谈论一个‘心’字,真不怕被陈平安抓住关键,顺势来个心有灵犀一点通?”
只是陆沉又有疑惑,“蛮荒那边,论被人心认可的数量多寡,绶臣比得过白泽?”
郑居中说道:“绶臣暂居第二。”
陆沉脸色古怪起来。
郑居中微笑道:“白玉京大掌教消失了百余年,人心流散不少,导致如今在青冥天下,家乡是浩然的陆掌教,最得人心呐。”
蛮荒天下的白泽,青冥天下的陆沉。
陆沉赧颜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郑居中说道:“吴霜降都不会算错。”
言外之意,我郑居中就更不会了。
郑居中说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你跟白泽,都未能跟后边的豪杰们,拉开太大距离。”
陆沉伸手擦拭额头,“好好好,好事。”
陆沉小声问道:“浩然这边?”
郑居中调侃道:“莫非陆掌教想要一肩挑,好事成双?”
陆沉神色尴尬道:“小道细胳膊细腿的,哪敢与怀仙老哥争什么。”
郑居中说道:“聊完了?”
陆沉立即重回正题,“姜赦还可以在青冥天下开启门户,比如与白玉京缔结盟约,跟余师兄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数州内乱。”
郑居中笑道:“余斗未必答应吧。”
陆沉说道:“余师兄未必不答应吧。”
郑居中说道:“反正只要余斗不答应,姜赦就会选择你们白玉京的对立面。当年五斗米的道士张觉揭竿而起,他们做不成的事,姜赦跟盟友,未必做不成。”
陆沉说道:“未必做得成吧?”
郑居中说道:“一个不得不最要面子的读书人,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是给人打得内伤,两者区别,没有陆掌教想得那么大就是了。”陆沉唉声叹气起来,岔开话题,“姜赦还可以跑去五彩天下,另起炉灶。在那边传道,武学演化,如水银泻地,姜赦就能有一桩大功德在身。何况姜赦与远古剑修,关系莫逆,飞升城的年轻剑修,跟他天然亲近。此外仙家机缘,终究虚无缥缈,凡俗夫子成为炼气士的门槛太高,但是武道攀升,只需脚踏实地。武学拳法,人人可练,哪怕成就不高,也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五彩天下,过不了几百年,就会人间遍地龙蛇,武道昌盛,与那剑道气运,一起压过其余所有道统,说不
得姜赦跻身十五境的大道契机,就在那边等着他呢。郑先生以为然?”
郑居中对此结论不置一词。
陆沉好奇问道:“撇开郑先生不谈,那边胜算如何?”
郑居中说道:“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赢,谁都不敢保证对方一定死。”
陆沉满脸无奈,“贫道这位好友,真是每过几天,就会让人刮目相看一次。”
郑居中说道:“换成我是你,当年就不会拖泥带水,要么当机立断将其打杀就跑路,要么把他敲闷棍抓去白玉京修行道法。”
陆沉长吁短叹不已,脸色晦暗,说道:“所以你才是白帝城的主人,贫道就是白玉京的陆掌教啊。”
郑居中笑了起来,说道:“各有私心。我在意所有的过程,你只追求那一个结果。”
陆沉笑道:“难怪郑先生只喜欢下围棋。象棋高手,一旦铁了心要下和棋谱,过程就会很无聊。”
沉默片刻,郑居中没来由说了一句题外话,“记得当初白泽帮助礼圣,在山巅铸鼎刻名,记录天地间一众精怪名讳,总计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
陆沉瞬间心领神会,“一万一千五百二十,是个如今极少有人在意的‘大数’。”
万年之前的那场光阴长河议事,三教祖师有了万年之约,万年之后,就有了一场散道。
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一千五百二十年,会决定下一个‘大数’期限内的所有大局与大事。
个人之运气,往往大不过一国之国运,国运大不过一座天下的浩荡运势,一座天下的运势升降,大不过整座人间的天道运转。
郑居中正色道:“文圣和邹子,都极为钦佩你的那篇齐物论,我却独独钟情于你的那句‘道术将为天下裂’。”
陆沉懒洋洋道:“兴许是贫道学某位弟子作那杞人忧天了。”
郑居中缓缓道:“千古枯荣事,浑然一梦中。敢问书写南华的南华道友,如今读到南华第几篇?”
陆沉立即头疼起来,一聊起“梦”这个字眼,陆掌教就难免犯怵。
两人并肩散步,一路上都是了无生气的枯燥场景,在这里,想要见到一个大活人,难如登天。名副其实的古路无行客。
若说天地逆旅,那这间屋子也太空旷了些。
只是郑居中带路,再次找到了那位躲藏此地的“未来”十四境修士,正是此人,“无缘无故”遥遥出手,数次打断了陈平安的扶摇麓道场闭关修行。
若是不曾眼见,陆沉肯定想不到是此人偷袭陈平安。可既然瞧见,陆沉就豁然开朗了,一下子想明白了缘由。
陆沉笑呵呵道:“哈,半个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位道友,必然怀揣着一件了不得的秘宝。”
记得剑修白景,如今的落魄山次席供奉,谢狗谢姑娘,她就有类似神通的两把本命飞剑。
那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上游”,“下游”。听着貌似名字挺俗气的,但是与她同境的修士,谁都不想触霉头。
对白景而言,所谓淬炼飞剑,无非就是将上游和下游的河段拉长,与此同时,还可以拓宽河床,加深水位。
如果白景合道成功,被她跻身十四境,相信未来千年之内,绝大部分的新十四,哪怕身在自家道场内,还是会忌惮万分。
陆沉不怕这个,贫道与陈山主,可是那种一见面就喝酒、把臂言欢的挚友。
那位如一叶浮萍在漩涡中回旋飘荡的十四境修士,坦然笑道:“相信以郑城主和陆掌教的身份,还不至于见财起意吧?” 郑居中笑着反问道:“黄镇,你能猜到我们的心思?”
陆沉笑嘻嘻道:“郑城主大可以把‘们’字去掉。”
黄镇问道:“郑城主来此游历,不惜消磨道行,是试图沿着长河逆流而上,寻找击杀余掌教的合适机会?”
陆沉眼皮子微颤。
郑居中摇摇头,“既已名垂青史,贴黄就没有意义。”
陆沉松了口气。
黄镇继续道:“那郑城主去而复还,到底所求何事?若是想要询问将来事,恕难从命,泄露天机,后果难料。”
郑居中说道:“只是想帮陆掌教找个聊天的人。”
道上不敢逢郑。
黄镇眼神复杂,用不了多少年,新天下十豪和候补人选,就会新鲜出炉,约莫半数在情理之中,半数在意料之外。
陆沉随口问道:“这厮类似一个年幼时接下那串糖葫芦的陈平安?”
郑居中笑道:“差不多。”陆沉抬起手,抖了抖道袍袖子,故作掐指而算状,啧啧称奇,“第一恨,先是记恨那些自己娘亲未能与阮秀讨要来的银子,少年思来想去,不敢恨一位高不可攀的兵家圣人之女,就把账算到了同龄人陈平安头上,嫉妒后者狗屎运的飞黄腾达,恨他能够认识阮秀那样的女子。第二恨,若干年后,苦心钻营,高不成低不就,中年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壮起胆子,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却被封山二十年的理由给婉拒了,断了登山修道成仙的路,去往州城的回家路上,脸上火辣辣的,恨自己丢了颜面,转为更恨落魄山的一切人一切事。第三恨,恨那个给清风城许氏当一条狗的卢姓同乡,更恨自己不得不成为一条狗的走狗。再往后的新仇旧恨
与诸多怨怼……贫道可就推算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