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天下,碧空如洗,好像青翠的瓷器釉色,下一刻真要滴落在大地上。
裴旻问道:“对上姜赦,真能打起来?”
邹子点头道:“动静很大,影响深远。”
裴旻惊叹不已,“可惜不能在旁观战。”
邹子说道:“就算可以旁观,也最好别去掺和。”
裴旻说道:“为何?”
邹子说道:“郑居中在场。”
裴旻就此沉默。
邹子没来由以心声说道:“碧霄道友说得好。他放过顾璨,就是不放过自己。不放过马苦玄,才是放过自己。”
裴旻疑惑道:“你何时见过 姜赦终究不是十五境,难以超脱此道,依旧有劫起劫落,避无可避。姜赦看了眼陈平安,“真实道龄,也太年轻了点。”
赢了,难免有胜之不武的嫌疑,输了,更是倒灶。
反观这位年轻剑修,输了,虽败犹荣,赢了,未来天下走势,更是无法想象。只说那位算天的邹子届时该如何自处?
姜赦撇撇嘴,略微施展神通,将这些心绪、念头在心中心之内悉数碾碎,转作别想。
登天一役是刀兵劫,大道误入歧途,欲想做主,占据远古天庭遗址,弱天下而独尊兵家,一场共斩便是应劫。
囚禁万年又是一劫,看似脱劫而出之际,却是大劫临头之时,当姜赦一颗道心死灰复燃,欲想再次整理兵家,就又有大道压胜,如影随形。
姜赦身为兵家初祖的劫数所在,自然就是他人觊觎的天大机缘所在。当然,这场惊心动魄的豪赌,不是谁都有资格可以随便上桌的,寻常修士,只要还不是十四境,任你是飞升境,只要命不够硬,恐怕稍微靠近几分,都会被大劫道韵殃及,化作一阵齑粉劫灰。可就算是十四境修士,便敢轻易插手了?肯定敬而远之,作壁上观。比如符?于玄这般合道天时的,还有那些合道地利的,谁愿
意掺和这种形势,一个不小心,自身大道深陷泥泞,不可自拔,就要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姜赦有些憋屈,忍不住笑骂一句,“崔?这个王八蛋。”
先前他还与绣虎道谢,说了句承情。不想自己是被人骗了钱还帮忙数钱?
除了牢骚几句,姜赦实在不愿表露心境更多,要说与一个死人较劲,掰手腕,不是更憋屈?
姜赦有过诸多设想,这次重返人间,想要阴谋篡位取代自己的人物,当过隐官陈平安也在其中之一,但是推衍演算过后,陈的可能性极低。
最大缘由,不是陈平安太年轻,境界暂时不够高,而是陈平安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此外陈平安的最大假想敌,是白玉京和余斗,对于双方而言,都是一种私人恩怨。出人意料,陈平安竟是临时改变主意,撤了手中长剑,让其退出战场,剑光一闪,长剑便出现在西北方那根接引天地的倾斜巨柱附近,陈平安动作缓慢,分别卷
起两只袖子,抖了抖手腕,微笑道:“那就如你所愿,先练练手,也好让晚辈好好领教一番十一境武夫的绝大气力……”不等陈平安把话说完,姜赦就已近身,一拳锤中陈平安的心口,陈平安身上法袍和鬓角发丝轰然飞扬,天地间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玉磬声响,那是陈平安全身骨
骼震颤的动静,身形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千余丈,面门七窍渗出金色的血液,飘洒在地。姜赦一击得手,对那些瞧着诡异的金色鲜血,毫不上心,下一刻姜赦就追上了陈平安,双手手背相叠,十指如钩,笔直戳入陈平安胸膛,猛然往外一扯,竟是当
场将陈平安那具身躯给狠狠撕开了。姜赦眯眼站定,随手抹掉脸上被溅到的金色鲜血,脸庞和手心呲呲作响,冒起缕缕青烟,袅袅升空,姜赦浑然不觉那份烧灼感,环顾四周,先前飘散落地的金色鲜血,并未沾染尘土,而是各有异象,各有大道显化而生,落地化作一座座琼楼玉宇鳞次栉比的山岳,小巧如土垤,一条条开辟有百千水府、宫殿的江河,袖珍如绳线,更为玄奇之处,是那巍峨大岳山中,果真有青鹤长鸣、真君传道与仙女散花,蜿蜒江河之内,此处烟波浩渺,别地激流险滩之上小舟如箭矢……姜赦嗤
笑一声,还在装神弄鬼,真当自己是天公了。姜赦稍稍散开神识,配合推衍与心算,循着光阴长河的水脉走势与天地灵气流转的方位,如一尊神灵巡游辖境,遍及遗址各地无遗漏。能够青史留名的兵法大家于地理一道,哪个不是最顶尖的行家里手?姜赦扯了扯嘴角,找到你小子了,姜赦并没有缩地山河,而是拉虚弓如满月的架势,挽住“弓弦”的双指砰然松开,一
枚“箭矢”粗如井口,却不是笔直一线,而是如大野龙蛇游走地面。
某地,如千百镜面接连被一根箭矢撞碎,无数琉璃迸溅碎开,光彩绚烂,耀人眼目。陈平安先以浑厚拳罡布阵在前,属于异想天开,反用了拳谱当中的铁骑凿阵式,层层阻滞这支激射而至的箭矢威势,再试图以一拳正常的铁骑凿阵硬扛箭矢,却是徒劳,不光是拳头被那箭矢打烂,连整条胳膊都被一并撞碎……身形站立处,陈平安已经少了一条胳膊,四周满地金色鲜血,这次在地上则是显化出一大片的
金色花木,高矮不一,摇曳生姿,如仙家园圃。
十一境的拳,确实是挡不住。
陈平安纹丝不动,面无表情,肩头断臂处数以百万计的金色丝线往外蔓延,眨眼功夫便恢复原状。
果不其然,武道成神之路,最是直截了当,在远古属于“清流”正途,炼气成仙才是浊流偏门。
简单说来,十一境的拳脚,势不可挡,唯独今日战场,姜赦拿来对付半个一的自己,似乎不太管用。
得到实打实的验证,陈平安宽心几分,便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一句,“也要替前辈略觉几分尴尬。”
姜赦不以为意,问道:“听说你有一拿手拳法,名为神人擂鼓式,学自宝瓶洲崔诚,不俗气?”
陈平安点头道:“很不俗气。”
姜赦笑问道:“陈大宗师,你不会以为十一境,当真就是这点斤两吧?”
陈平安疑惑道:“不然?”
姜赦淡然道:“毋庸置疑,拳是好拳。可如果崔诚在此,我就可以教他什么是真正的神人擂鼓式了。”
据说陈平安在那剑气长城,不务正业当劳什子的二掌柜,捣鼓出来了百剑仙和?剑仙印谱。
万年以来,姜赦幽居山中,俯瞰人间,数座天下武学昌盛,若是编撰一部百拳谱,武夫崔诚有二三拳,可以入内。
陈平安一挑眉头,本想让这位兵家初祖领教一下家乡小镇的淳朴言语,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一个说法,“拭目以待。”
姜赦啧啧道:“如此后知后觉。难怪会连输曹慈四场,半点不冤枉。”
明明不见姜赦有任何出手迹象,陈平安却是如临大敌,拉开拳架,与天幕处递出一拳云蒸大泽。
原来姜赦第一拳,便已经用上了神人擂鼓式。
磅礴拳罡如厚重云海,被天上仙人伸出手掌往下压,刹那间低沉垂落,要与地面接壤,打成一片。
片刻过后,除了陈平安站立位置,方圆数十里,地面全部下陷七八丈,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缝、沟壑,全是掌心关节、手纹。
陈平安抬手擦了擦脸,晃了晃脑袋,倒出两边耳中的血水。
仅仅一拳之力,竟如天劫压顶。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倒不是吃不住疼,说实话,这点伤势,真心不算什么。
可就是那种见拳如见天的窒息感受,实在是不好消受。姜赦冷笑道:“若是外行看热闹的十四境、飞升境练气士,小觑武道十一境,也就罢了。你是止境归真一层、且趋于圆满境地的武夫,属于登堂入室的人物,也敢
掉以轻心?”“如今躲在大骊京城的封姨那婆娘,就没有告诉你,当年登天路上,姜赦的拳,到底有多重?还有那个给南簪当车夫的,当年又是如何挨了两拳便让他一尊金身出
现第一道裂痕的?”
言语之间,姜赦依旧站在远处,更无换气,便又有十数拳一气呵成,让陈平安躲无可躲,只能接拳,只能凭借体魄硬扛下来。
姜赦摇摇头,“你与崔诚,终究只是止境的体魄,还撑不起这类拳法的真意,无法真正将其发扬光大。”
“觉得我是偷拳?”
姜赦满脸不屑神色,自问自答,“不过是万年之后,有个崔姓武夫与我当年凑巧想到一处罢了。”
三十余拳过后,陈平安一副几近无垢无量的粹然金身当场崩散,刚在远处凝聚身形,便又有二十多拳赶到。
一团团金光流散复聚拢,大地之上,处处是蓦然塌陷下去的大坑和一串串闷雷震动。
换一处战场,换个对手,岂不是杀飞升如拾草介?
姜赦似乎觉得有些无聊,有些提不起精神,打了个哈欠。
不看战场态势,姜赦转头望向那把长剑,以心声询问出最大的问题,“当年那位天庭共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
乡野学塾。
酒足饭饱,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学那老厨子轻轻摇晃蒲扇,轻声笑道:“宁吉,其实你的出身并不寻常。”
宁吉有些讶异,不知为何姜先生要主动扯起这个话头,欲言又止。经过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宁吉委实有些佩服姜先生入乡随俗的本事,能在那些庄稼汉和村妇中间,聊上个把时辰的闲天,翘着二郎腿,插科打诨,只说村子里
的那几条土狗,都愿意屁颠屁颠跟着姜先生跑。
宁吉去过落魄山,听说了一些事情,回到这边,简直都要忘记姜先生的那些头衔和某些山上口碑了。
姜尚真继续问道:“我这么说,可以理解?”
宁吉点点头。
姜尚真却是有意要刨根问题,“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如何理解的?看看你之所想与我之所猜,有无偏差。”宁吉犹豫了一下,选择坦诚说道:“如果只是先生收我为学生,我可能不会多想什么,至多思来想去,就会觉得大概是好心的先生,起了恻隐之心,是我自己的运
气好,才能遇见先生。但是多出一位白玉京陆掌教,还说我可以把他看作一位……小师父。那我除非是傻子,都该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姜尚真嗯了一声,“所以为了收取你这么个学生,我们陈山主承担了不小的干系,牵动了不小的因果,如此一来,难免多了些意外。”
宁吉默然。“且宽心,不要着急紧张。告诉你这个真相,不是想让你什么好好读书、勤恳修行、免得暴殄天物浪费资质之类的,更不是让你有所负担,好像宁吉的每个明天,从此都要活得累上几分,才对得起陈平安当年那个的昨日选择。并非如此,说实话,如果我有这份心思,然后某天被陈平安晓得了,就他那脾气,非要把我打出
屎来……姜某人便再当不得什么首席供奉了。”
约莫是姜尚真说得谐趣,宁吉咧嘴一笑,心境随之轻松几分。姜尚真继续说道:“只是希望一个命途坎坷却终于等到时来运转的少年,以后碰到了某些倍感委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可以稍稍不用觉得那么委屈,可以在心
中告诉自己一两句,不妨多点耐心,多看看,再想想罢。哪怕想不明白,将来总有一二人,可以帮忙解惑。大不了找先生告状去嘛。”
宁吉点头说道:“记下了。”
姜尚真坐起身,将蒲扇交给宁吉,说道:“得出趟远门喽。”
宁吉轻声问道:“姜先生这是?”
姜尚真微笑道:“做件不必外传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