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里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包围着,高兴又生气...他当然很高兴阿嫣这个时候回来,他让太医一定要保住一个月的性命,本来就是怕无法见到阿嫣最后一面。见到他的孩子最后一面,这几乎是他的支柱之一!
生气则是......
站在内殿门口,踉踉跄跄向他跑过来的孩子,让他怎么也看不够的孩子。
身量似乎高了一些,小孩子嘛,总是长的很快的。仿佛眨眼不见,他们就像是吸饱了水分的豆芽,一下就蹿了起来。这让刘启高兴又难过——如果可以的话,他多想看着阿嫣长大啊!
想象阿嫣长成十三四岁,豆蔻梢头的样子,那个时候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姑娘。他可以亲自教导她,让她比谁都好,然后挑选一个最合适的人,将她交付给对方...虽然他觉得这样的人他想象不出来。
但无路如何也好过现在的样子,他即将离开人世,江山社稷都安排好了,其他重要的人都不必担心,唯独他的孩子...他的孩子还这么小,他要怎么安心?即使闭上了眼,去到了黄泉国度,他也不能瞑目啊!
陈嫣看起来是舟车劳顿的样子,身上有着旅途一路之后特有的风尘仆仆。女童的丫髻都有些散了,身上则披着一件厚实的披风——特别朴素的那种,朴素到根本不像是陈嫣会用的东西。
刘启知道,这才是旅途之中实用的!如今天气寒冷,如要赶急路的话,很多时候就不能讲究的。路上吃穿住行要的是实用,若是要求舒适,一路上无论如何也是快不起来的。
温室殿自然满室灯火,看起来亮堂又温暖。可到底是火光,不可能如同日光一样清晰。橘色的光洒在陈嫣身上、脸上,当她扑在了刘启怀中,刘启伸手摸了摸自己孩子的脸、脊背。
“...怎么瘦了这么多?”刘启一点儿一点儿地摸索着孩子的脸,发现完全没有了小孩子的软乎。要知道陈嫣虽然身体不好,但养的精心啊!他还记得陈嫣离开长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没道理在不夜县呆了一段时间就这样了!
“想大舅了...”陈嫣在刘启怀里,任由松木的气味笼了一满脸。这话答非所问,又像是在认真作答。
刘启叹了一口气,只能抱住他的孩子,“...傻孩子!你这傻孩子!”
陈嫣仰起头的时候,目光纯然稚嫩,仿佛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幼崽,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天然地依赖他。这在过去是让刘启喜欢的,没有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会拒绝孩子的依赖。
但是现在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反而希望这孩子能够冷心冷情一些。这世上,先受到伤害的总是那些至情至性的人,至于陈嫣真的冷情起来会不会伤害到别人,只能说那关刘启什么事?他只希望他的孩子能好好儿的。
站在一旁的朱孟也叹了一口气,他不一定能够窥探到天子眼下复杂的心理变化,但光只是看就已经能够知道很多东西了。
明明嫣翁主已经这么大了,但天子抱她的方式却和她婴孩时一般无二。朱孟当然知道,这是最容易保护好孩子,同时也不容易脱手的姿势。
这只能说天子极其害怕失去嫣翁主...这当然不是嫣翁主会消失不见,只能是因为天子意识到了,死亡会让自己失去尘世间的一切,这中间当然也包括嫣翁主——本质上而言,这也是失去,没有什么区别。
朱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所以洞悉了这一切,又因为察觉到了天子的内心所以再一次心酸起来。只能微微侧过头,不再去看。
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说是残忍了,无论是想要什么都能够得到的人间帝王,无论想要什么,只要一个念头就够了。可他们面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往往是无能为力的。这一点不只是当今天子如此,似乎过去的君王也莫不如是。
一切都可以,唯独想要的不能够。拥有所有,而又是孤家寡人——天子的权力就是这样吞噬着天子本人。
陈嫣回长安的消息在第二天整个宫廷都知道了,当然包括长乐宫的窦太后和刘嫖。
只不过刘嫖难免抱怨:“这孩子...回来了也不送信,心里还是最看重她大舅。”
窦太后却是淡淡瞥了一眼女儿:“阿嫣那丫头是你弟弟一手带大的,又重感情,这有什么意外的?你当初给阿嫣传信过去,难道就没想到今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次序,这个次序有的时候并不完全以血缘亲密而论。在陈嫣这个女儿那里,刘嫖自觉也是挺重要的了,但要和天子大弟相比,那还是不要相比来的好。
抱怨也就是抱怨而已,刘嫖其实也没有真的不快...如今弟弟的情况她心中有数,也只能叹息一声!
如果可以的话,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她也希望弟弟能够熬过这一关。而在大家都心知肚明希望渺茫的时候,就只能让弟弟能够过的开心一些了——不然她为什么要传信给陈嫣,让她速归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