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腊月, 风跟下刀子似的掉在人的脸上,又到五天一场庙会,城西万福寺门前却是游人如织, 门庭若市。
茶肆中,几个闲汉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一面吃茶嗑瓜子一面东扯西侃, 聒噪地议论着近来城郊二十里裴家庄子失火一事。
“据说这卫国公夫人沈氏死后冤魂不散,叫嚣什么她死之后自有天理主持公道, 替她沉冤昭雪,她死后那间化为废墟的院子时常闹鬼, 庄子里都没人敢踏足那地界儿。”
“裴家庄子那晚不是走水吗, 怎么照你这话说沈氏像是被人害死的”
起头那人嗑瓜子嗑得口干舌燥, 喝了一大碗热茶润喉后才继续道“你说这卫国公夫人好端端地怎就去了乡下的庄子养病,卫国公府是不能养病怎么的指定里面有些猫腻, 再者那火为何偏偏就把她和几个心腹的丫鬟给烧死了,要说她这死没蹊跷我是不信”
“沈氏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七出的大错吧,我听闻她可是嫁进卫国公府六年一无所出,或许因此失了卫国公宠爱被打发到乡下庄子里去也未可知。”
隔壁桌听热闹的汉子闻言插嘴道“倘若是犯七出,那为何卫国公不休妻, 偏就把人赶到乡下庄子里去养劳什子病哪个男人做梦不想升官发财死老婆, 休妻就能另娶,卫国公既不休妻又不另娶, 摆明了是被家里的小妾给迷了心智,那小妾挑唆得男人宠妾灭妻,两人合起伙来把原配给弄死了呗”
此言一出,满座众人俱是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静了片刻,有人忍不住问“照你这么说, 那卫国公夫人死的还真是冤枉了,却也不见庆国公府来为她伸张冤屈那”
汉子就笑道“庆国公府与卫国公府皆是功勋之后,上一辈庆国公过世后庆国公府一代不如一代,卫国公府好歹还出了能征善战的裴都督,那庆国公府敢和卫国公府叫板吗,闺女没了不还是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做人,说到底门第不显贵光鲜,卫国公府又与皇家沾亲带故,怕是就算庆国公府想声张上面那位也得叫人给压下来”
一个身着青布直裰的书生忽冷笑道“亏我还以为这卫国公保家卫国是个多么铁骨铮铮的汉子,原来竟是个宠妾灭妻的糊涂虫这卫国公府上传两代老太爷老国公俱是宠妾灭妻,可见这位裴大都督是得了老子和亲祖父的真传”
不愧是文人,骂起来人来就是比没文化的闲汉们更尖酸刻薄,腊月里集市庙会本就比寻常时候人更多更热闹,但凡有这么一两个在茶余饭后谈起来此事都颇是一番谈资。
尤其事涉的乃当朝累世簪缨的功勋大族,大都督、卫国公裴元嗣的名声在京城可谓家喻户晓,这样一个极为光彩出色的人物却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一个小妾深陷争议泥淖,被人冠上宠妾灭妻的骂名,甚至极有可能牵扯到杀妻冤案之中,一时间在京城里闹的是沸沸扬扬。
没过多久风言风语就传扬到了宫中成嘉帝的耳中。
成嘉帝早知侄子裴元嗣近几年宠爱小妾,反与原配发妻沈氏关系不和,沈氏为裴家妇的这几年贤良淑德,待人接物体贴大方,家中中馈料理得更是井井有条,外头人提起来无有不夸。
可她嫁进裴家一连六年无子无女,认真论起来实犯七出之罪,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是裴家想休庆国公府亦无可奈何。
作为叔侄,成嘉帝自然偏袒裴元嗣,因此成嘉帝对这些传言并未放在心上。孰料传言不过短短几日便不胫而走,且愈演愈烈。腊月十五朝会,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显通当堂上奏弹劾卫国公裴元嗣好色无度,以致宠妾灭妻、治家无方,逼死原配发妻沈氏
此奏章简直石破天惊,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会之上,众臣纷纷对裴元嗣投去异样眼光,成嘉帝陡然色变,显然也未曾预料这陈显通如此大胆,半个月前陈显通就曾上奏成嘉帝弹劾裴元嗣,兹事体大,孙士廷只好将奏章拿来给成嘉帝。
言官最喜风闻奏事,成嘉帝自信裴元嗣不会冤杀原配,龙心不悦,孙士廷察言观色将奏章下压,不予理会。
陈显通眼见自己的奏章入泥牛入海不见踪迹,他不死心地又接连上奏,皆了无音信,今日突然上奏当堂弹劾,可谓打了个成嘉帝个措手不及。
成嘉帝沉着脸问“陈卿既出此言,证据又在何处”
言官风闻奏事,意为不用证据便可弹劾,成嘉帝问陈显通要证据明显是为难陈显通,让他知难而退。
陈显通昂首答道“太祖曾言,御史纠劾百司,辨明冤枉,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无需证据。臣听坊间传闻卫国公宠妾灭妻,冤杀原配,若不然卫国公夫人好端端怎会在乡下庄子葬身火海,此事断有蹊跷,臣请陛下彻查此案,还沈氏与庆国公府一个公道”
成嘉帝再看向裴元嗣,裴元嗣神色冷峻,薄唇紧抿,一语不发。
成嘉帝当做没听见陈显通说的话,继续捡起下一份奏章,淡声问“孙阁老,明年元旦的大朝会准备得如何。”
陈显通一愣,急忙说道“陛下,礼法有言夫为妻纲,妻尊妾卑,卫国公位高权重却宠妾灭妻以致违背伦理法度,难保日后百官不会纷纷效仿,按律当杖责一百,以儆效尤,陛下不可因私情偏”
“孙士廷,你年老体衰,是耳聋了不成”
成嘉帝突然盛怒喝道。
孙士廷一震,忙出列应道“回陛下,元旦朝会事宜礼部已大体筹划妥当,章程是”
朝会结束后,成嘉帝在武英殿见裴元嗣,询问沈氏之死各种始末。
裴元嗣如何将事情告知成嘉帝暂且不提,且说阿萦自沈明淑死后依旧在府内安心养胎,闲时做些花露香丸,教绥绥念诗识字,与张氏吃茶打牌,在裴元嗣的可以安排下,外面传的闲言碎语皆飞不进卫国公府。
直到这日晌午和绥绥午睡,屋里烧得地龙太热,醒来时小丫头蹬开了被子,四仰八叉地贴到了凉快的木制床壁上。
阿萦起身揉了揉眼睛,替小丫头把被子盖好,旋即躺回枕上放空了会儿,身子依旧懒懒地不想动。她随手抽出枕下的一本书,半靠在床上看裴元嗣编的前朝史鉴醒神。
裴元嗣担心她看不懂,特意重新给她整理了一版他三次批注过的版本,每晚回来还会给她讲解不懂之处。
阿萦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听窗外洒扫的小丫头低声与同伴抱怨道“大爷昨天被朝中的御史大夫给弹劾了,那酸儒竟说夫人是死在咱们姨娘手里,这也忒荒谬”
“是啊是啊,夫人分明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先前还不是她非要大爷纳妾,好容易磨得大爷答应了,她又反悔去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姨娘平日里多温柔和气,待咱们又宽厚,摊上这样的好主子那是咱们的福气,这些酸腐没口子叽呱大爷宠妾灭妻,怎不说夫人就善妒成性,真真好笑”
紫苏进屋的时候阿萦神色阴晴不定,让桂枝把还在熟睡的绥绥抱去了梢间。
“最近外面的传言都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