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来到了十月最后一天,由于虞允文随从队伍和建康府转运而来的钱贯赏赐粮米肉食等都已经在之前送到,士气为之恢复不少,加之虞允文检阅全军,训话效果颇为显著,在一周的操习整顿下,这支本是王权所部的败军总算有了点宋军精锐该有的样子,再不是那支军心颓唐,看着就一触即溃的狼狈模样了。 一周时间里,下到每一名士卒,上到将校军官,都已对虞允文颇为心服。他提拔数名粗通算数钱谷的押队旗头等甚或是普通士卒,令其监督赏赐发放,并几乎亲自至每一指挥中勘察监督,由是上官无从克扣,虞允文也就大得军心。 士卒们的爱戴事实上是很简单和朴素的,若能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有足额的军饷拿,斩首了有赏赐,战时不丢下他们逃跑,那几乎就要被底下大头兵们称颂到天上去了。无他,古往今来,克扣粮饷赏赐的将军太多了,有些军队里的兵士,面黄肌瘦,惨烈如同乞丐。 虞允文已经知道自己手上只有堪堪一万八千人,军中战马几乎都已经在溃逃时丢失殆尽,骑兵的建制那是不要想了。而完颜亮的东路大军他在临安就听闻至少有二三十万之众,或许只多不少!如此他强渡长江时,如果选择从自己所在的采石矶登岸,那么即便他准备的船只舟舸数量有限,总也有数百条才说得过去,假如其所造之舟平均仅能容五六十人,那样的话他一次能够输送的兵卒数量也可能就要数万人!只要被金人在东采石滩头抢到了一个登陆点,那么几十万敌军恐怕就要源源不断地随着往返的舟船而至,他手下区区不到两万人是支撑不了多久的,绝对会崩溃。万幸的是王权所部军中的水军战舰大体还在,经过查修,尚有三十余艘海鳅船。海鳅船乃是一种南宋军用的车船,所谓车指的是在船舷两侧的车轮状螺旋桨,也就是翼轮,通常每轮有八个翼片或更多,车船大的甚至有三四十车,即有三四十个车轮螺旋桨在船舷的两侧,因此航速极快,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在浅水和大海中航行。至于车船的发明者,传闻甚多,有说是南北朝大科学家祖冲之的。 经过在脑海中反复推演,虞允文已然明白,守住金人强攻的滩头和利用好海鳅船夺取制江之权,是打退金军渡江的关键胜负手。为此,他已经命人招募了采石周边六千三百名通水性的百姓作为海鳅船的踏车夫,好保证在每艘出战的船上可以多安排些能战之士卒。 就在虞允文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帅帐的门帘被掀开了,一名小校进来急报道:禀大帅,北岸来了一穿戴甲胄的人,乘小舟而来,被我水军巡游的海鳅船俘获,自称是什么山东义军,要求见大帅。 虞允文略想了片刻就道:且带他进来。 既然只是孤身而来,即便是北虏奸细,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大不了拷问些信息后,杀了便是。 少顷,只见前后四名军士围着那男子走进了帅帐,那人已是被紧紧反缚住双手,寸许粗的大绳子在他上半身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又一圈。那正是辛弃疾! 虞允文从帅案上抬头一看,直被眼前目若朗星剑眉入鬓的高大男子所惊呆了。虽被反绑着双手,但那长身玉立的龙章凤姿之相,那青眼放光的虎视鹰睨之气,都深深地吸引到虞允文。这是一种识破英雄的瞬间,即便是在临安府,如这样的年轻才俊,虞允文还不曾见过。端的是一个器宇卓荦的非凡人物! 但他很快便收敛了脸色上的一抹惊异,稍纵即逝的愣神一闪而过,只听虞允文寒声喝道, 来者何人,若不能证明身份,就以北虏细作论,即刻斩了! 参见大帅,辛弃疾见到眼前的这位宋军统帅一身道袍打扮,知道必是文臣领军,便道,学生乃是山东义军领袖耿京天平军中掌书记,名唤辛弃疾。 功名也无,却道什么学生?哼!虞允文有意考校,便出言打断了他。
学生乃济南人士,先祖父尝教以忠义大节,为谛观北虏腹地虚实,乡试中举后学生两次赴燕京刺探考察,记绘山川形势官府仓廪,乃至军马屯驻等等。虽然,北虏科举,不过伪名而已。但学生亦于经史子集,颇有刍荛之见,故敢在大帅面前妄称一声学生。 好,本帅便问你,若答得上来,纵是奸细,也饶你性命,若答不上,只作是北虏细作,立刻斩了,虞允文冷冷地直视着辛弃疾。 大帅但问无妨。 君子以立不易方,此何谓? 此第三十二恒卦也。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象传》曰:‘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唐人孔颖达言,‘方犹道也。’因此这便是说君子恪守其道而不改易也。《恒》挂上挂为震,下挂为巽。震者雷也,巽者风也。以卦象言之,雷上风下,这便符合天地自然之理,且恒常不变,是以名恒。雷可比刑罚,风可比德教,是故刑罚且措置于上,德教先施之于下,此为治国恒久之道。若以君子自身而言,亦可谓立于正道,一往无前,内圣外王并重之!辛弃疾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 恒知此两者,亦稽式也。此又何谓?虞允文却不就此放过他,又是出言考校。 学生请言之。前文应是‘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也;以不智治国,国之德也。’后文乃是‘恒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大顺。’唐人傅奕云,‘稽式,今古之所同式也’。稽字当即楷字也。稽式当即楷式。楷为本字。稽字考诸《字林》《玉篇》,其义在文中均无义。然《玉篇》云,‘楷,式也。’《礼记》云:‘今世之行,后世以为楷。’又《广雅》云:‘楷,法也。’则楷式即法式,当无误也。此经云‘明民’‘愚民’,相反者也。这是说,知此二者不同之法式,人君自全其婴儿之心,推而致天下万民以婴儿心,令其淳淳朴朴,是谓玄德。而玄德云云,深奥非常,与世俗相反也。盖世间万物,无不欲居于上而能凌下,处乎强而可食弱,然则物壮则老,谓之不道;强梁者不得其死也。盛与衰,相邻而转。如经文紧跟着又说:‘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也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其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世间万物,犹客尘耳,咸历成住坏空而不能免于阴阳生杀。以经义而言,即是说世间唯道无生灭,体道之谓德,与道冥合,乃可谓至德,故曰玄德与物反矣。即云世间种种颠倒妄见,皆离道远矣反矣。辛弃疾洋洋洒洒地长篇大论,身边几个宋军士兵愣是半句都没听懂。这些入娘的读书人的弯弯绕绕真是不痛快,大帅到底杀还是不杀这鸟厮啊! 虞允文心中的震惊何止半点,眼前这自称辛弃疾的汉子看着不过弱冠的年纪,当是不过二十左右,居然真是学问广博,能对自己的刁难应答如流。因为他有意不拿四书之类儒生几乎必读的来考校,而是挑《周易》《道德经》这样的书中之只言片语来提问。可依然丝毫没难倒他。若真是完颜亮军中细作,那绝对是深得亲信的高才之士了。但虞允文此刻已先入为主地认为此人绝非奸细了。 好,还真是当得起学生二字,虞允文道,他身上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一名兵卒当即递上书信一封,虞允文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了看,乃是有耿京印信的一封说明来意和证明持信者身份的东西。 这便能说明些什么,焉知不是北虏假托?倒是你说的两千骑兵,三万精锐,今所何在? 禀大帅,两千轻骑就在对岸不远,三万我山东义军精锐步卒乃由军中都提领贾瑞统率,当是还在后面行军呢。学生前不久就在驰援海州的军中,得李宝将军天兵之助,阵斩虏人神锋军总管蒲辇与猛安孛堇博尔什!此皆学生亲手所为! 笑话,虏人军总管即过去所为忒母孛堇者是也,军中几乎是万名本族武士,且有仆从军无算,就算你真是义军掌书记,你们民间武装,如何能正正好好,撑到李宝水师登岸赶到?你编的谎言也太是漏洞百出,倒不似你学问那般!与某推出去斩了!